秦昱被带到了一处隐秘的私宅。穿过打理得当的园林,一幢古色古香的别墅赫然映入眼帘。
带他来的男人将他领上二楼,轻轻推门进去,过了不久出来,朝他做了个“请进”的动作:“秦先生,请。”
秦昱沉沉地看了他一眼,男人没有同他对视,礼节周到地垂着头,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秦昱收回眼神,微微抬了抬下巴,进了那扇雕花的厚重木门。
门内是一间书房,三面立着顶天的书柜,另一侧是拉着窗帘的窗户,底下摆着几盆绿植。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头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大概四十来岁的样子,正低着头翻一沓照片。他的面前还散落着不少纸质文件,最上面的一张印着阮银砾的证件照。
秦昱只看了男人一眼,就知道他究竟是谁,甚至都不需要额外的分析。男人没开口,他也不说话,站在离办公桌几步远的位置,看着男人将那摞照片从头翻到尾,然后手一扬,相片散了一桌子。
“你知道我找你来,是为什么吗?”男人,或者说,阮银砾素未谋面的父亲,抬起眼看着眼前站得笔挺的年轻人,问他。
阮父没从秦昱的脸上读出茫然、害怕或者是恐慌的神色,便知道秦昱大概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份。他的手指点了点桌上其中一张照片,正是秦昱和阮银砾在烟花下亲吻的场面,他说:“或许我可以以一个父亲的身份,要求你对这……”他夹起那张照片,轻蔑地扔到秦昱的脚下,“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秦昱的眼神随着那张照片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他弯下腰捡起那张照片。拍摄角度选得巧妙,背景是满天烟花,人群中他和阮银砾肆意拥吻,所有人都不过是他们的陪衬。
这是一张拍的很好的、甚至值得收藏的照片。
“如果您说的父亲,是指对待孩子不闻不问近十八年,十八年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相认而是请人跟踪调查的话,”秦昱将那张照片收在手心,不卑不亢语调平静地回答,“那么我想我或许可以提供一个令您满意的答案。”
秦昱站在偌大的书房中央,面对着比他年长数十岁、来自京城的高位者,冷静地抬起眼眸同他对视。沉默在空旷的空间中蔓延开来,两个男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对峙着,彼此势均力敌,谁都不落下风。
最后率先开口的还是阮父。男人深深地打量了一番秦昱,从书桌的抽屉里抽出来一个档案盒:“听说你在调查一个人。”他顿了顿,补充道,“或者说是一件事更加贴切。”
秦昱没吭声,听见男人接着说:“你二十八了,年纪也不小了。阮银砾才多大,十七岁,他玩得起,你能吗?”
阮父斯条慢理地将档案盒打开,先是抽出来一沓厚厚的资料,最后拿出来一支秦昱分外眼熟的录音笔:“小孩的心性能维持多久,他陪你玩个三五年,腻了,去京城有我帮他找门好婚事,不成问题。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能有多少时间陪他磋磨?”
“这个东西怎么在你这?”秦昱咬牙切齿,声音从他紧咬着的后槽牙间溢出。明明被他锁进了保险柜里的录音笔,藏着钟渺无所畏惧的证词的录音笔,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想拿到的东西,暂时还没有拿不到的。”男人似乎对秦昱的反应很满意,他轻轻地按下录音笔的播放按钮,钟渺的声音霎时间倾泻而出,“做人做事,总该讲点手段的嘛。”
录音很快播放完毕,书房里又重新归为寂静。“当然,就像你说的,我作为父亲缺席了阮银砾的人生这么多年,确实很可惜,”男人将录音笔重新放了回去,摊摊手道,“所以我现在回来履行我身为父亲的职责。”
“你处理不了的人,我能处理。你解决不了的事情,我能解决。你还不了阮银砾的清白,我能让真相大白。”男人勾着嘴角笑了起来,“我当然很感谢你在阮银砾孤苦无依的时候拉了他一把,但他以后会有更多的、更加牢固的依靠。”
“我也不是什么不通情达理的人,”阮父颇为通达地说,“知恩图报,你想调查的事情想报复的人我也可以一并帮你解决,”他竖起手指晃了晃,声音变得冰冷下来,“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再跟阮银砾有牵扯。”
“我阮家的后代,绝不允许、也绝不可能同一个男人在一起。”
秦昱垂在身侧的手狠狠地握紧又缓缓地松开。他朝着男人露出一个笑来:“很可惜,如果您早在三天前来找我说这番话,我应该会如您所愿。”
“但现在,恕我不能从命。”秦昱声音坚定,不容反驳不容质疑,“如果阮银砾想玩,我认了,我陪他玩。如果他认真地想跟我走一辈子,我也奉陪到底。”
“我活了二十八年,什么苦什么坎什么天崩地裂的事儿都经历过了,三天前的我还会犹豫,但现在的我并不怕您所假设的那种糟糕的未来。”照片被秦昱紧紧地攥在手心,让他感到有些刺痛,却也让他分外清醒,“如果现在让我因为这种不确定的可能性去放弃我已经确切握在手里的东西,那么对不起,我还没有那么愚蠢。”
他朝着办公桌后的男人微微欠了欠身:“我的事情暂且不劳您费心。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给阮银砾送饭。”
秦昱重新直起身子,朝着阮父点点头,毫不留恋地转身大步朝外走去。带他来的男人候在门外,见他出来跟在他身后道:“秦先生,我送您。”
秦昱没有拒绝他的好意。阮父所在的私宅离酒吧街确有一段距离,他暂且还不想为某个狂妄自大的人心血来潮把他强制带到这里来的行为付出本不该耗费的车费。
“先生并没有恶意。”男人在前方开着车,透过后视镜看着坐在后座、偏着头看向窗外的秦昱,“他只是为了补偿少爷。”
秦昱沉默了一会儿,说:“他和阮银砾母亲还有阮银砾之间的事情我无权置喙。”两个人隔着车后视镜对视,道,“但我希望您能转告许先生,请他分清补偿和插手的区别。”
“用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态度,是做不好一个父亲的。”秦昱接着说。
男人听完秦昱这番话,竟浅浅地笑起来,见秦昱投来略显困惑的眼神,他正色解释道:“我以为您会对先生有很大意见。”
“有我也不会在你面前说啊。”秦昱说,耸耸肩,“更何况和他有交集的人不会是我,而是阮银砾。我对他的态度更多的取决于阮银砾对他的态度。”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不过我今天说了这些话,他对我印象应该不会很好吧。”
男人把着方向盘,半晌才说:“不,不会的。”他将车停在路边,下车替秦昱开了车门,彬彬有礼地朝他微微鞠了一躬,“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陆暄。”
秦昱也回了一礼,就看到男人直起身子,眯了眯眼睛笑道:“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回见,秦先生。”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秦昱还没来得及回身,就被阮银砾扑了个满怀。小孩像只树袋熊一般挂在他身上,越过他的肩膀只能看到挂着京城车牌的大众辉腾扬长而去,他急匆匆地问:“那是谁?他怎么送你回来?你去哪儿了?”
秦昱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如实地将发生的事情告知给了阮银砾。没成想小孩听闻自己的父亲来找自己,并没有过多的情绪波动,反而拽着秦昱的袖子上下检查了好一通。
“他没为难你吧?”阮银砾问,紧张兮兮的,“他让你去你就去?万一是想对你不利呢?”小孩越说越生气,扬起手来学着秦昱曾经的动作,轻轻地弹了一下男人的额头。
秦昱被他气鼓鼓的模样逗笑,软着声气同他认错道歉,这才收获了阮银砾的一个落在脸颊上的吻。两个人牵着手像小学初中的小朋友,晃着交握的手往回走。
“我的皮卡丘呢?”阮银砾问,偷偷摸摸地往秦昱那边蹭了蹭,直到两个人的肩膀靠在一起。
“没拿啊。”秦昱无辜道,“本来说回去一趟捎上你的皮卡丘的,但是许先生突然出现要见我,我也没有办法。”
阮银砾撇撇嘴角,显然有些不高兴,却还是勉勉强强地接受了秦昱的这个解释。
他并非对许先生的出现全然不在意。霍远之前提醒过他,而他在惴惴不安之后却也觉得自乱阵脚过于可笑。按照霍远说的,他的父亲在京城算得上位高权重之人。阮银砾不知道许先生为什么要在间隔十七年之后再来寻找自己,但事实就是,阮银砾在没有他参与的十七年里过得很好,虽有波折但也都过去了。他学会了竖起尖刺保护自己,学会了在街头巷尾被围堵的时候护好自己的每一个位置,然后狠狠地还击回去。
更何况现在他拥有了秦昱,从此他的灵魂再也称不上孤独。他和秦昱就像两片拼图,在一堆凌乱的碎片中带着些许命运指引的味道成为了彼此的契合和独一无二。许先生背后的权势,他所谓的父亲,比起站在他身边的这个男人,全部都不值得一提。
小时候看电视剧常对里面为了爱情奋不顾身、赴汤蹈火的主角嗤之以鼻,但真正自己也拥有了这样一份感情,也需要再次面对所谓家庭和爱人之间的矛盾,阮银砾总是会分外坚定地选择秦昱的。
秦昱总是他的首选,他的单选,他的正确答案。
秦昱突然觉得自己的手被轻轻拽了拽,他偏过头去看着走在自己身侧的少年,轻声问:“怎么了?”
小孩似乎是很纠结的样子,支支吾吾半晌才问:“他,他有没有让你跟我分手啊?”
秦昱对阮银砾的小心思一清二楚,又想起那张被自己从许先生那里顺手牵羊、此时正妥帖地躺在自己衣服口袋里的那张照片,笑着问他:“有啊,他让我跟你分手,你打算怎么办?”
小孩显然气急败坏,扑到秦昱身上抱住他,一叠声地拒绝:“不行不行不行!”他说的铿锵有力,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毛茸茸的脑袋在秦昱的颈窝处蹭来蹭去,瓮声瓮气地道,“不分手,绝对不分手。”
秦昱想让他起来,又听到小孩委屈巴巴的声音:“都说好了的,不管发生什么,谁都不许丢下谁。”他用力地环住秦昱的肩膀,像只大狗似的腻在他身上,“你不能打着为我好的旗号要跟我分手。”
秦昱笑起来,他揉了揉小孩因为一通乱蹭而翘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温声道:“不会啊。”他一下一下地顺着小孩儿的后脑勺,说,“我知道的,跟我在一起对你而言才是最好的,对不对?”
他语调耐心而温和,像极了哄三五岁的小朋友,却让阮银砾十分受用。小孩儿响亮地在他的嘴角亲了一口,松开他,朝着他伸出小拇指,道:“那说好了。拉钩,不许反悔!”
拉钩实在是很幼稚的举动,不管对于十七岁的高中生而言还是对二十八岁的成年人而言。但两个小拇指认真地勾到一起,像是做出什么永世的、不容反悔的承诺般。
“放心啦!”秦昱刮了刮阮银砾的鼻子,问道,“我又不会跑。”
阮银砾顺着他的话点点头:“放心了放心了。”他雀跃起来,像只在枝头蹦来蹦去的小雀,扇着翅膀围着秦昱一圈一圈儿绕,“你当然不能跑,你跑了我怎么办?我再去哪里找这么好的男朋友?”
他皱了皱鼻头,又说:“我觉得你也再找不到我这么好的男朋友了。”
秦昱被他逗笑,却依旧不可避免地被小孩诚挚又直白的话语弄得心尖软了一瞬。
真好,他也被人视若珍宝,也被人认真地、近乎虔诚地放在心尖、捧在手心地爱着。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