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面玻璃,钟渺坐在一侧,阮银砾和秦昱并肩坐在另外一侧。钟渺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想来也是,顺风顺水过了这么些年,到头来栽到了最瞧不起的秦昱和从来没放在心上过的阮银砾身上,这让钟渺盯着眼前两个人的目光都多了一丝愤恨不平。
“钟老师。”阮银砾率先开口,话音刚落就看到钟渺瞪过来的眼神,阮银砾也不怵,接着道,“这次来是想问您一些事情。”
“我不知道我跟你还有什么可说的。”钟渺往前倾了倾,一字一顿地说,“之前有人让我针对你的时候,我还真没想到你有这个能耐。”他笑起来,笑容有些扭曲,“是我小看你了。”
确实是他自乱阵脚,头昏脑涨之下想出了去教训阮银砾和雇人去Skip找麻烦砸场子的昏招,结果不仅没能对阮银砾和秦昱造成影响,反而把自己坑了进来。不过被拘留后,钟渺倒是静下心来想了许多,最终认定自己是因为受人指使诬陷阮银砾才落的如今这个境地,是他没有料想到阮银砾背后竟然还有靠山,考虑不周才流落至此。
想通了这一点后,钟渺反而坦然了起来。他只是被短暂拘留,拘留期满便能出去;停职也没关系,出去之后他还有的是办法找到得利多的工作。只要他还有命在,他总能找到翻身再来的机会,也总能找到出人头地的捷径。
钟渺坐在玻璃后,毫不在意地看着阮银砾和秦昱,娴熟地把恶意收了回去,说:“不过没关系,之前打你,我这该拘留也拘留了,该赔偿也可以赔偿。”他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二人,道,“我们两清,我以后不找你们麻烦,你们也别来多管闲事。”
他向来能屈能伸,既能够为了七千块钱在秦昱面前装可怜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也能为了自己的生活保障反咬秦昱一口。现在也是如此,既能发狠差点对阮银砾下死手,也能笑眯眯大咧咧地跟阮银砾他们说我们两清。
秦昱看着钟渺的笑容只觉得恶心刺眼,他偏过了头,不再去看钟渺,开口道:“保送名额的事情,指使你的人已经都说了,你消息不灵通不知道很正常,不过过段时间免职公告应该就会出来了,到时候阮银砾没有作弊、被你和他人联手污蔑的事情,所有人都会知道。”
阮银砾震惊地转头看向秦昱,被男人安抚地在手背上拍了两下。他最近一门心思扑在秦昱和陆行舟的事情上,完全没有意识到秦昱在自己不注意的时候竟悄无声息地处理好了所有事情。
“回去再说。”秦昱附到他耳畔轻声道,转过头来对着钟渺拿出了那份陆行舟的遗嘱,“这个东西,你应该见过吧?”
钟渺在看到那封泛黄的信时瞳孔就抑制不住地震颤,他往前扑了一下,几乎要贴到玻璃上,语气里满是不敢相信:“你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不可能!这是假的,这个一定是假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怎么会呢,我不是把它……”
“你不是把它交给了一个人,让他帮你处理掉,然后离开这里,对吗?”阮银砾贴心地补全了他的话,“你为了让自己尽可能少地做这些会引人注目或遭人怀疑的事情,将所有的东西交给你的朋友去做,音频剪辑,遗嘱销毁——”
“但你忘记了一件事情,你十五岁的时候心狠手辣、心态稳定,能够不择手段还不用担心噩梦缠身,但别人十五岁的时候却做不到这样,”阮银砾说,满意地看着钟渺眼底的不可思议越来越浓烈,“他帮你做的越多,心里就越不安定,当你把七千块钱和遗嘱交给他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害怕了。”
“所以他不敢彻底销毁这份遗嘱,他只是把它藏了起来,然后离开。”秦昱接过阮银砾的话头,语调没有一丝起伏,“钟渺,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无情无义狼心狗肺,也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玩弄人心无所畏惧。”
钟渺抬起眼,他的眼底布满了鲜红的血丝,像只饿狠了的猛兽瞪着眼前的二人,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猛然大笑起来:“你以为,你以为这能代表什么吗?是,我是藏起了陆行舟给你的信,我也重新剪辑了音频让你给我四十万,但秦昱,我逼你了吗?你当时明明可以质疑我,明明可以拒不承认、不接受这份假遗嘱,你也可以去查,但你都没有。你自己答应的四十万,你自己跟我签的合同,没人逼你!你现在来质问我,你是想知道些什么、推翻些什么呢?”
“你是觉得自己误会了陆行舟?还是觉得陆行舟其实没有那么忽略你?”钟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嘲讽地看向秦昱,“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吗——自作多情自以为是,在所有人面前表现得成熟稳重懂事,明明心里想要陆行舟的关注,还非要装作大度地让给我——让给我?我需要你让吗?我不比你强吗?不比你会讨人欢心吗?我只需要撒撒娇,什么东西都能到我面前来,你难道从来都没有羡慕过吗?”
钟渺狠狠地喘了口气,眼睛里是毫不遮掩的厌恶与憎恨:“结果到头来,陆行舟还是什么都想着你。你记得没去成的那次游乐园吧?是陆行舟说你要升高三了,抓紧时间带你去一次,高三就没有时间了。你看了遗嘱,那你也该知道陆行舟有一张银行卡,里面是存给你的大学学费,你知道里面有多少钱吗?”钟渺伸出四根手指,咬牙切齿,“四十万。”
“很公平,秦昱。”钟渺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嗤笑道,“陆行舟给你存了四十万,那你给我四十万作为大学学费,很公平。”
钟渺一生争抢,是为了同秦昱争个高低强弱来,是为了让陆行舟满心满眼只有自己,是为了让自己不落下风、想要的都能得到、得不到的就全部毁掉。但他没有想到,棋差一着尽是因为他的过于谨慎,他自己将自己的把柄送给了十一年后的秦昱。
“钟渺。”秦昱平静地开口,他将那份遗嘱放回了文件袋里,双手交握,神情自若,“我不跟你介意不跟你争不跟你抢,是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大的让着小的,这话很俗,但它很对。你年纪小,我何必跟你斤斤计较。我不是没有羡慕过你,也不是没有憎恨过你,但我这个人可能就是这样的性格,我不会示弱不会撒娇,所有的事情我都只会自己咬咬牙扛下来,因为我知道,想要的就自己努力,不要在背后使阴招、等着别人同情施舍。”
秦昱看向钟渺,语气波澜不惊:“你自己不觉得分裂吗,一边想着抢走我的东西,一边为我的隐忍和容让感到被冒犯被忽略。”他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以为你起码是真的重视陆行舟。”而不是把他也当做我们两个争锋的筹码,而不是把他当做你未来生活的垫脚石。
钟渺歪着脑袋紧紧地盯着秦昱,半晌嘴角勾出一个笑来:“陆行舟不是我害死的。”他猛地一拍扶手,从椅子上弹起来,直直地指着秦昱恶狠狠地说,“明明该死在那场大火里的人是你!是你!秦昱!陆行舟是替你死的!”他猖狂地笑起来,房间外的民警冲进来控制住他,示意秦昱和阮银砾先离开。
……
走出派出所的时候,秦昱回头看了一眼在阳光底下熠熠发光的警徽,回过身子对阮银砾轻声道:“走吧。”
钟渺的反应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更激烈,从他的词不达意口不择言中,二人心里都有了计量,那场火就算不是钟渺亲自放的,也恐怕与他脱不了干系。
困扰秦昱十一年的阴雾就这样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被轻飘飘地拨散,秦昱却丝毫没有觉得解脱。他和陆行舟,他和钟渺,陆行舟和钟渺,三方关系互相纠缠互相掣肘,到最后,一个英年早逝睡在山坡,一个即将身陷囹圄再难翻身,还有一个错失了十一年的大好时光。
阮银砾站在秦昱的身边,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掌心。他担忧地看着秦昱,心知真相的大白给予他的爱人的不仅是十一年的如释重负,也是十一年来如履薄冰、自我怀疑一经消除后山崩海啸般袭来的疲惫感。
“我们回家。”阮银砾思来想去,半晌只吐出来这一句话,“回家。”
剩下的事情不需要阮银砾和秦昱来操心,自有霍远来处理,秦昱干脆一门心思地扑到了陪考这件事情上。高考倒计时的数字不紧不慢地减着,在理综与数学齐飞、英语共语文一色的枯燥备考过程中,有关钟渺的消息断断续续地传来。
霍远找到了一位目睹到钟渺纵火的流浪汉,老伯眯着眼睛辨认了许久,末了才笃定地说那天看到在织布厂起火前偷偷摸摸晃荡的人就是钟渺;霍远又提供了陆行舟的遗嘱和钟渺伪造的录音笔,试图以“敲诈勒索”的罪名起诉;手段果决的男人还顺路查了查钟渺这些年在京城做过的事,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都找到了利益相关者,打算联合起诉。
秦昱压低了嗓音同霍远道了声谢,说到底霍远做这些,半是看在和陆行舟的情分上,剩下的一半,则单单是看自己的面子。霍远本可以不蹚浑水、明哲保身,但他还是回到了这里,尽心尽力地把所有的事情都掰扯开,桩桩件件拉扯清楚了,秦昱除了说声谢谢,似乎也想不到别的方式来表达感谢。
这边挂了电话,那边阮银砾也正好写下作文的最后一个字。窗外的蝉鸣逐渐喧嚣起来,夏天一步一步地逼近,日头也慢慢拉长,一阵微风吹起了书房桌边的窗帘,扰乱了花瓶里插着的几支玫瑰。
阮银砾将答案翻出来,听到秦昱问他:“还剩最后几十天了,打算回学校体验一把紧张刺激的复习氛围么?”
阮银砾把答案试卷连带着红笔扔进秦昱怀里,反坐过来撑着椅背望着他摇头:“不去,我自己一个人复习挺好的。”他末了又顿了顿,记起来一件事情,“保送名额那件事,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处理的呢。”
秦昱眯起眼睛,想起前段日子陆暄不知道是故意为之还是巧合而已发来的短信,正正好卡在秦昱打算对阮银砾全盘托出的前夕。短信里拜托秦昱不要急着将他在保送名额的处理上帮过忙这事儿告诉阮银砾,秦昱正蹙着眉思考怎么回,下一条短信又蹦出来。
陆暄说等阮银砾高考考完,一切是真真正正地尘埃落地,再也不会有别的意外发生,他还有话要说。
秦昱直觉这件事情很重要,也确实不想在阮银砾高考前夕再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于是就同意了陆暄的请求。阮银砾这会儿提起来,他只是垂着头替阮银砾的选择题打了个对号,问他:“生日礼物想要什么?”
秦昱跟阮银砾的生日隔得不远,但秦昱没有过生日的习惯,阮银砾则是说要高考了没那个功夫去弄些花里胡哨的活动,于是两个人一拍即合,交换个礼物就算完事。
秦昱的生日礼物阮银砾是早就准备好了、送出去了的,此时金制的小猫正挂在秦昱的脖颈间,随着他低头的动作从衣领里掉出来,悬在半空悠悠晃晃。所以阮银砾听到他这么问,小孩子心性就上来了:“秦昱!”他大声嚷嚷,“有准备生日礼物的问人家要什么的么?”
秦昱困惑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读他的阅读理解答案。他对着标答动作利落地给阮银砾的答案打了分,开口道:“我给你的是生日礼物,又不是生日惊喜。”他算完了阅读理解的总分,把红笔搁下,诚实道,“说真的,我确实没想好送什么。”
十八岁成人礼是极重要的时间点,秦昱不想随随便便应付过去,但他也确实不知道要送自己家的小孩儿、自己家的爱人一份什么意义深远的礼物,他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思考过送礼物这件事,思来想去只觉得什么都配不上他这么好的、天真热切的另一半,所以拖着拖着,就拖到了现在。
秦昱在阮银砾控诉的眼神中低着头认真想了想,道:“这样吧,你给我点时间准备准备,等你高考结束,成人礼和高考庆祝的礼物,合二为一——”
“我给你准备一份最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