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黑背游隼在李府上空盘旋,发出悠长的清啸,不一会儿便落了下去,停在主人的书房前。
吱呀一声,窗子被推开,一只手伸出来取出隼脚上的竹筒,展开圈起的纸条,上下飞速看完,立刻摸出火折子烧成灰烬。
雍州别驾李善才有些焦急地在屋中踱步,忽然停下脚步,松开紧缩的眉头,唤来一个小厮耳语几句。
小厮点头,利落转身向外跑去。
——
二人到官衙时一切正常,徐玉孚催促着衙役带路,直接去关押当于的牢房。
沉重的牢门被打开,地牢长时间不见天日。尽头牢房里的女人像被阳光刺到了眼睛似的,慢慢地动了一下,是当于。
徐玉孚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连忙走近。她动作急躁林归棹怕有什么意外,虚虚揽了一下。
“当于,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和吴素认识的,他是怎么给你赎身的,他死后你又去哪了?”她没有解释直接将问题像连珠炮一样抛给当于,她直觉当于会如实相告。
当于一时有些没缓过神来似的,楞了一下,才开口,声音戚戚:“是我害了他,若不是我,他何至于……”
她的话骤然停下,剩下的卡在嗓子里,竟是再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当于捂着脖子,身体软软地倒下去,口吐鲜血。
众人具是一惊,一阵骚乱随侍已经将一个面生的衙役死死压在地上。
“留活口!”徐玉孚大声喊道。
林归棹早在那人刚刚动作时便反应迅速,上前一把将她护到怀里,准备带她上去。
徐玉孚还没问到答案,哪能顺着他离开,立刻挣扎了一下,发现没有挣脱,转头对林归棹道:“先让我过去,好歹再问一句,她死了线索就断了。”
她的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衣服,胸口都有些生疼,他盯了那双明澈的眼睛几息,妥协,护着她过去。
地上的当于还在艰难地喘气,发出嗬嗬的声音,人还活着。
徐玉孚心情复杂,但当于可能是吴素案件最后一个直接的当事人,还是开口问道:“你若真的想为吴素洗脱污名,那就告诉我你是不是高家抛给吴素的诱饵,如果是你就点头。”
当于艰难地将头侧向徐玉孚,眼睛看着她点了点头。
“吴素是不是挪用了税银?”她接着问,紧紧地盯住地上的人。
但当于这回却一直没有动作。她手上的动作幅度渐小,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她想她真是要死了,否则怎么好像看到吴素朝她笑,她想起很多事,曾经丈夫的打骂,孩子的病死,辗转各个军帐的凌辱……
她这一生其实过得很苦,没几个人真的把她当做个人。北狄人觉得她是汉女生的奴隶,汉人觉得她是北狄人的孽种,也就遇上吴素这么一个人真心对她爱护她,所以,她愿意为他死。
当于还想起那天自己带着沉重的锁链,是翊宁公主吩咐人给她换了,这点微小的善意她也记着的,只可惜她无以为报了……
眼皮越来越沉,渐渐阖上,当于眼角沁出一滴泪来,面上却没什么痛苦,平静,甚至宁和。
她死了。
“当于!当于!当于!”徐玉孚双手抓着牢门,用手锤打着,仿佛是想要用这种方式唤醒她。
林归棹察觉到不对,虽然徐玉孚执掌銮仪司三年,见惯了生死,但他知道她其实是会怕的。
姑娘的身子忽然歪向一边,林归棹眼疾手伸手扶住。
“她死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死了。”他听到身前的人颤抖着声音道:“他们在我眼皮子底下杀了当于。”
林归棹不知心中该作如何想,但他实在管不了那么多,只想宽慰眼前人,伸手将人揽进怀里,轻抚她的后脑,似保证道:“不会再发生了。”
对,也不该再发生了。
林归棹看不见的地方,徐玉孚脸上的表情不是脆弱而是冰冷。是某种猛兽捕猎前的眼神,冷漠而一眼不错。
——
衙门公廨内。
一个黑衣侍卫拱手回话:“回禀殿下,赵顺招了,说是李善才,李别驾的吩咐。”赵顺便是在地牢里飞针杀死当于的那个差役。
“去查了吗?”
“回殿下,赵顺此人本是李大人夫人那边的亲戚,本是江湖人,会写旁门左道的功夫,托了李大人的路子在雍州府做了个小牢头。今日早些时候,在您和林侍郎还没到衙门时,李府的小厮确实来找过。只是本就有份渊源,也就没人重视。”
徐玉孚本来是靠着圈椅闭目养神,听罢睁开眼睛,似笑非笑看向一旁的林归棹:“林侍郎,依你看该怎么处理此人?”
高文率想要压下背后的事继续集雍州之财,李善才想要粉饰太平继续靠着大树分一杯羹,许大洪想敷衍京中来人明哲保身,她想要翻了瑞王的案……小小的雍州府衙,装得下这么多人的这么多**。
那么林侍郎,你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没错,她就是在试探他。
林归棹与她也算从小一起长大,知她秉性,对于非自己人,猜忌心重,自然也听出她的意思。
只是他竟然感到失望,是失望自己不能坦诚相告,还是失望徐玉孚对他防备甚深。
末了,他垂下眸子,没有回答徐玉孚的问题,而是对随侍说:“私自杀害朝廷钦犯,他和他身后的人,都抓起来,不论身份高低。”
那双顾盼神飞的眼睛里,终于又盛满笑意。
起码在让雍州诸员乱起来的目的上,他们达成了一致。
李善才被抓起来,雍州便有人坐不住,消息更是长了翅膀似的飞回云京。很快,谏院在朝堂上以滥用私权、党同伐异参了林归棹一本。
景元帝看到后,只说了一句:“以何为党,伐诸何异?”便将奏疏仍到一旁。
无人敢回答皇帝这个问题。
——
当于已死,李善才下狱。
雍州的震荡还未平息,京中又传来消息。
因为战事耽搁,去年榷场的税银原定由吴素押送回京,吴素出事后便由雍州府暂时接管。现在,京中调令下来了,由千牛卫中郎将顾青阳负责押回云京。
此人走武举入仕,年纪轻轻执掌禁军八卫,是无疑的圣人心腹。
只有押送税银的人,其他的却没有动静,这说明圣人最看重的便是那四万两互市收上来的银子。
林归棹不好评价,但边境已然有了乱象,装作无事发生只会让这把火烧得越旺,北狄人的野心可从不止于河套。
何况,顾青阳,这人曲意媚上,是个才俊却心术不正,实在是……
“公子,您可是烦恼顾将军又要缠着殿下?”世达见林归棹手执邸报,眉头紧缩,自觉聪明为分忧道。
他不知道的是,这世上有一种人,有些事情他心知肚明,但旁人戳破他却要跳脚。
可怜世达,没有作成为主宽心的贤仆,倒白白因为说了句实话而遭公子一顿白眼,打发他一个贴身小厮去看外院去了。
时光飞逝,五日已过。
年轻的将军身骑枣红高头大马,披着银甲高调入城。声势不小,像是一种无声的告诫。
顾青阳刚落脚,便着人接管了互市税银,雍州府的人一个不留全撤了出来。这多少有些不给刺史脸面,好在刘刺史体胖心宽并不在意,仍没事人似的,让官驿的人好吃好喝供着这位爷还有这位姑娘。
这位姑娘杏眼含水,琼鼻菱唇,高眉修目,鬓发堆云,端得是一个秀美可人,温柔似水的美人儿。正是林侍郎的表妹,裴云谣裴姑娘是也。
顾将军略微吩咐几句,强调让人不可怠慢。只道是裴姑娘思念表兄,正好他要去往边关,林侍郎的母亲裴夫人托丈夫求了恩典,跟着他一起来。
表哥表妹,又是千里探望,才子佳人,说是没什么却分明是有什么。再加上顾将军有意无意地暗示,驿丞还有什么不懂的。
这裴姑娘便可能是云京林家的少夫人啊,殷勤备至自不必说,还立马遣人去请了正主。与美人两地分割自然难耐,林大人平常不易近人,如今雍州诸人谁不忌惮这个钦差,若是他的心上人来了,心一软和,兴许这位冷面玉郎手段也能软和。
“什么,云谣来了雍州!?”林归棹得到消息时,惊大于喜。抢着来报信的差役没有盼到林大人喜出望外大手一挥给他赏些银子,心下嘀咕:这位不会是那种坐怀不乱,不近女色,心里只装着朝堂,根本装不下温柔乡的主吧。暗暗叫苦,这诸位上官的心思岂不是落空。
林归棹不知这位差役因他一句话,心思已转了十八个弯,只挥手让他回去,说自己知道了,回去接表妹的。
那差役闻言一喜,果然,林大人还是念着自己表妹的,只不过是个压抑内敛的性子,没有喜形于色。作为男人,他懂的。
带着不知会到哪里的意,便回去复命了。
林归棹不用想便知道这是母亲的手笔。让舅家和自家亲上加亲的想法,她早就提过,不过让他一口回绝,没想到母亲仍是不死心。竟借着顾青阳将表妹直接送了过来。
可是,他怎么什么消息也没有?
“世达呢,世达他人呢?夫人有没有信从云京来,为何表姑娘的消息我一点也不知道?”林归棹有些烦躁,话一股脑涌出来。
侍从小心回道:“公子您忘了,是您前些日子让世达哥子去前院守着了,还说…”他说到这停了下来。
“我还说了什么?”
“您还说,让他不要拿什么顾将军顾郎君的事来烦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