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孚知道是顾青阳来倒有几分高兴。
不为别的,只因她这好歹是个公主。本朝干谒之例未断绝,所以那些个好儿郎想要文成武就又苦于竞争太过激烈,想要走些捷径的,自然便找上这个她这个高枝。
顾青阳也是这中人之一。
这也是朝中有些迂腐酸儒用来攻讦徐玉孚的名目,说她身为公主放浪形骸。
不过,她不把这些话放在眼中,身为女子要在满是须眉的朝堂上立足免不了被中伤。前朝镇国长公主,诛佞臣,开中兴,犹被后世文人诟病。本朝公主也有继承权,地位上与皇子无异,她的兄弟们提拔人才便是慧眼识人,千里马伯乐的美谈了,怎么一到她身上就成了暧昧不清的桃色新闻?
简直荒谬。
徐玉孚才不会在乎那些老东西怎么说她,她要给诸人看看,公主可以是劲草而非娇花。
她云鬓微斜,一支攒珠飞燕钗挑在乌云上,宝珠美人,自成风流。
“你做得很好,圣人看中你,这是你自己的本事。”徐玉孚看向高大英气的青年,语带欣慰。
与那些香艳浮动的传闻不同,她是真心欣赏顾青阳。
如同每个盛世之下都埋着白骨,大昭也不例外。顾青阳的父亲是受征召却逃跑的军户,按照原本的命运,他在长到十四岁时便应该代替他的父亲从军,做一个不起眼的小兵,一辈子难有晋升之日。不止他,还有他的孩子,他孩子的孩子,都将继续这样的命运。
父亲跑了,他的家还在,他的妻子孩子还在。家中的男人跑了,那便意味着,寡母幼子成了人人可欺,人人鄙夷的对象。在繁华的云京那些灯火照不到的黑暗巷子中,道理便是这般荒唐。
母亲委曲求全,对旁人都退避三舍,但顾青阳却非要争那一口气。被打一定要还手,吐血也绝不松口认输。
将满十四岁的那年,他又一次被巷里那群人堵在街上毒打。那天落在身上的拳头格外重,他恍惚中觉得自己会被打死。真是不甘心啊。
但好在,他幸运。
他撞上了翊宁公主的仪仗,公主注意到了角落里的动静。她并没有像天神一样将那些人都赶跑,只是看着他,看着他咬牙,一副愚蠢又固执的样子。良久,才开口叫人把他救下来。
他知道她并不是单纯心善,也知道她风评不好。但公主坐在轿子里,冷冷地朝他看过来的那一幕,仿佛是锋利美艳的刀光切入芜杂混乱的生活,让他心惊难忘。
顾青阳没有辜负公主的期望,便有了如今的千牛卫中郎将。
“殿下,圣人的意思,雍州交出应缴的钱粮,吴素的案子就该了结了。”
徐玉孚一惊,不过短短数十日圣人的态度如何又变了?!
“可是后宫出了问题?”她问。
“不错,高文率的小女儿入宫了,如今是高美人,圣人很喜欢。”
竟然是这招!
“真是老糊涂了!贵妃呢,她能忍下这口气?”
顾青阳这个圣人心腹却像是没有听见公主话里的嘲讽,眼观鼻鼻观心,回答:“高美人,就是由贵妃娘娘引荐,所以才更讨圣人开心。
贵妃娘娘便是徐玉孚母妃,曾经的瑞王妃,现在宠冠后宫的冯贵妃。
“林大人竟没有告知殿下吗?也是,他恐怕很能理解圣人这份心思呢。”
这话里充满恶意。
可惜另一位当事人却不能在场反驳。
“你什么意思?”徐玉孚皱眉。
林归棹早就知道?
——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
那边是叙不尽知遇之情,这厢是道不完相思之意。
却不尽然。
林归棹得知表妹行迹后,将世达从前院揪来,把前因后果问了个明白。
与他猜想的相差不大,便是裴夫人想要千里姻缘一线牵,将儿子和侄女配做一对。只是做媒不问郎心意,流水无意。
他心中叹了声,既然表妹来雍州,那他也定会照顾周全。只是结亲一事还是要尽快同她说清楚。
而裴云谣虽然表面上是个典型的闺阁小姐,但心里却有反叛的种子。对长辈的意思听之任之便是知道说也无用,但是心中早有自己的打算。
就比如这次。姑母刚表露出些让她来雍州的意思,她就敏锐地意识到这可能是她唯一一次到西北的机会,她没有露出破绽,一切都表露得恰到好处。
现在,对待任何事都游刃有余的表哥立在她面前,乌沉沉的眼神落在她身上。裴云谣简直有种,小时候淘气爬上假山,正好被表哥撞到的窘迫感。
裴云谣一向有些害怕这个从小便是大家口中“君子当如是”的表哥,对他也没什么恋慕之情,她看得出来他对自己也一样。
可是,他这副样子她又有些拿不准了,难道他确实对自己有些心思?
这可不行!
她要是嫁给表哥,那一辈子就只能规规矩矩当个闺秀了。是,表哥是光风霁月谦谦君子,可说难听点就是古板无趣循规蹈矩吗?她平时装成这样,但不代表她喜欢这样。
裴云谣暗自叫苦。
但还是舍不下自己未来几十年的生活,干脆心一横,主动开口:“表哥,其实我不想嫁给你。”
话一出口,两人的脸上竟都有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林归棹再开口,语气都真切了许多:“云谣,你这么想为兄就放心了。我们不会彼此耽误,再好不过。”
“只是既如此,你为何到这里来?”他狐疑。
眼见裴云谣心虚躲闪的表情,心中也明白了大半,他对这个表妹也有几分长辈们不知道的了解,她远比舅舅认为的跳脱。
话既然已经说开,那林归棹也乐得做一个好兄长,嘱咐她若有心在这里游玩,他会派人护着她,只是公务繁忙不能陪她一起。
裴云谣还有些犹疑。
讷讷问林归棹能不能暂时瞒着姑母和父亲。表哥没什么,他只是拒绝了一门不合适亲事,但父亲对她只有早些嫁人的期望,如果知道表哥无意,那也很快便会安排下一个。她母亲早亡,父亲再娶,后来又有弟弟和妹妹,家中有些事很难言明。
林归棹对舅舅家中事情耳闻几分,知道这个表妹处境有些尴尬,沉吟了一下,便答应下来。
裴云谣眼睛一亮,没想到表哥是这么和蔼可亲,不仅解决了她的心腹大患,还愿意行方便。
道完多谢,便见世达一脸为难,半拦着一个身着华服的美人进来了。
“林归棹,我真是看错你。亏我还以为你真心和我合作,高家往宫里送人你竟也瞒着我……”徐玉孚气势汹汹,声音在看见他身边俏丽温柔的人停下来。
顾青阳的话在耳边响起,徐玉孚心中的怒火像是炎炎夏日忽然遇上一场猝不及防的暴雨,戛然而止。
她忽然觉得自己愚蠢,本来就是各怀心思,各自为政。甚至她来雍州的机会也是和他交易换来的,自己有什么立场要求他将内心的打算坦诚相告,是这段时间离京城太远了,她都有些忘了,本来林家所在的清流们对她这个翊宁公主便看不上眼。
猛然回神似的,徐玉孚忽然不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想要林归棹什么样的答案,一股失控的恐惧突兀地粘住了她。
不对!不对!
徐玉孚回身离开,裙摆在她和屋里的人之间划出一道弧度。
众人见翊宁公主匆匆而来,又要匆匆而去,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林归棹已经追了出去。
裴云谣眉头微挑,表哥这么着急,不多见啊。
她克制住想要眉飞色舞的表情,悄悄问世达:“这位就是翊宁殿下吗,表哥似乎很在意她。”
噔噔咚——
世达并不知道表小姐已经和主子说开,二人皆无意,相反他是知道夫人对亲上加亲很期待。虽然他作为主子的心腹,拥有敏锐的眼光和嗅觉,早早看出主子对翊宁公主有几分不同,但公主那边什么意思他可看不懂,而且齐大非偶,老爷夫人并不乐于攀附什么勋贵皇室。现在未来少夫人的候选人问起这个问题,对他这个心腹,真是莫大的考验。
但好在他跟在公子身边,耳濡目染有些见识。世达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回答:“殿下和公子一起办钦案,钦案要紧,公子自然上心。”这上心也没说明是什么,不算撒谎。他感觉自己帮公子化解了一个危机,真是公子身边的得力人儿,想必用不了多久公子便会让他从前院回去了。
裴云谣又不是个傻的,这呆子跟着表哥倒是学会了说几句官腔官调的话了,一本正经的样子还有些逗人。
却说另一边,林归棹一上来被徐玉孚一句看错搞得摸不着头脑,正思索高家往宫里送人是什么意思,便见她忽然就走。他直觉不能让她就这么离开,便想也没想地追过去。
“怎么回事?什么叫你看错了我,我瞒着你什么了?还有,高家往宫里送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林归棹觉得冤枉。
“高家往宫里送了美人,现在圣人只要互市的税银回京便了结吴素的案子。”徐玉孚看他似乎一副不知情的样子,着急得连未婚妻都扔下追来,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与他。
“什么?!”林归棹的震惊不似作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