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楼落在月神河畔。这里是西洲的秦淮,大漠上的罡风到这里也要转成柔肠。
雍州从前兴盛,本朝已有衰落,但从望月楼也能窥见几分从前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的遗影。
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笙歌彻晓,红袖客纷纷。
徐玉孚为不引人注意,换上一身黛色盘领袍,头上带着黑纱幞头,手里一把折扇。
活脱脱一个清俊潇洒的小公子。
她作为公主在京中自然不会踏足那些风月场,销金窑,所以来望月楼心中很有些新鲜的期待,眼神四处飘。她是和林归棹一起来的,林归棹倒不想她那一副没见识的样子,目不斜视地往里走。
香风扑鼻,奇葩艳卉,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一阵鲜明的鼓点节奏立刻抓住了徐玉孚的注意力,抬眼一看,从二楼伸出一个平台,平台上的美人穿着西域胡服,伴着乐曲起舞,正是弦歌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身上的饰品随着她的旋转摆动,彼此相撞发出好听的声音。
舞急转如风,俗谓之胡旋。
胡旋盛行于前朝,云京中早已绝迹,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
二人一进门,鸨母便注意到了。这老鸨阅人无数,眼睛毒辣,看出二人相貌举止不俗,料想身份不凡,想到最近雍州风向,有些警惕。
她扶了扶云鬓,提裙下楼,打眼一看便瞧出来这位小公子应当是为小娘子,便朝一旁的冷面郎君道:“二位客官,您有什么需求?”
这老鸨捏着嗓子,身上的脂粉气浓烈,林归棹心里不喜,眉头轻皱说:“给我们一间雅室。”
说完从袖子里取出一锭银元宝。那老鸨本有疑心,但见了这宝贝便把那些抛到脑后,尽力控制脸上的笑意,不点姑娘有什么要紧的,贵客都有怪癖,来望月楼只管满足客人就是,她把元宝收进怀里,连声道没问题。
随后便带着他们往楼上去。
雅室倒真是个绝佳的视野,外侧窗子一开,便是荡荡河面,游舫的灯火点点,和远处城中的灯火相呼应,让人忍不住赞一句好个人间。内侧又正对着二楼的平台,丝竹歌舞看得真切,位置又隐蔽清净,真真是个贵人享受所在。
但是她二人来望月楼的目的可不是为了这个。
鸨母见安顿好了贵客,正要退下,便听那小娘子轻咳一声。心下刚觉不对,身边的随侍应声而动,在她要叫出来的前一刻捂嘴压倒桌面上。
老鸨心下大悔,暗恨自己钱迷了眼,着了旁人的道。眼珠子滴溜地转,想着弄出些大动静提醒外面的护院。
那位俏“郎君”笑着看向她,说出的话却像是淬了毒:“劝你收起喊人的心思,我既然敢在你的地盘动你,你就该知道外面那些人奈何不了我,你若是乖乖配合我倒还可以考虑给你一条生路,若是不识时务,惹恼了我,那我一生气,可就说不准要怎么样了。”说话间,手里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把精美的匕首,走过来用刀刃在她脸上拍了拍。
那老鸨被她这副架势吓得一抖,连忙呜呜点头。
“把她的嘴放开。”徐玉孚吩咐道。
随侍刚一放开,老鸨就准备趁机叫人,又被按了回去。
徐玉孚眼神一凝,语气冷下来:“敬酒不吃吃罚酒。给她敬茶。”
随侍闻言称是,拿起放在桌上备好的茶,对这壶嘴就这么给那老鸨灌进去。那鸨母被呛得直咳嗽,仍是被人钳住下巴不得动弹。她不知道的是,面前这位正是掌京城中銮仪司的翊宁公主,有些手段用在老谋深算的朝中官员身上也顶不住。
“客官……我说……呜……我说……”
“停,放开她。”
鸨母直接跌坐在地上,先是大喘了几口气,待缓过来才起身。心道这小妮子,看着灵动美丽,没想到是个心苦手狠的人物,又暗觑那位公子,见其一脸平静地看着,倒也没有因她行为出格有什么意外。
心知不好惹,这回不敢再造次,规矩地恭恭敬敬行了礼,问:
“二位有何处用到老身,老身定知无不言。”
徐玉孚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林归棹,下巴一抬让他说。
林归棹早知她行事跋扈,更不用说在銮仪司的禁狱中还待过几天,倒也见怪不怪。
开门见山道:“你们望月楼曾经可有名叫当于的花娘,她应当是个北狄人,你可知道有关她的事情?”
老鸨听到当于的名字便心中一跳,怎么牵扯上这个小蹄子了,莫非是李大人的意思?
她行走江湖,能在雍州立足,到底是个能认清楚形势的人,说到底他们做生意的又怎么能拗得过那些权贵呢。
叹了口气,说:
“是有这么个人,名唤当于,三十二的年岁。但她可不是从小养在我们望月楼的,她来时已经二十八了,父母夫婿死在战事里,无处可去。老身见她可怜,这才收留了。您也知道,咱们雍州边地,有些人是喜欢胡女的,更为彪悍健美些,做那事也放得开。”
这老妇说话不着四六,林归棹狠狠瞪了她一眼,老鸨讪讪一笑不再赘述,继续说:“咱们望月楼也不是那白养活人的地方,她有几分姿色,自然也得伺候些人,因着能说汉话,比旁人更受追捧些,身价自然也高些。”一顿,有些感慨道:“也不知她是幸也不幸,一来二去被吴素吴大人看上了,去年年初刚赎身,现下吴大人又……这之后老身便也不知她的情况了。二位贵人,若有她的消息可否透露给老身一二,也是全了一段缘分。”说到感慨处,还用手帕沾了占沾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
林归棹自然不会将当于的事透露给她,这老鸨说的话,有八分是真,但也是稍微用些心便能查到的事。可望月楼和高家的心腹李善才牵扯可不浅,秦楼楚馆向来是秘闻消息流传最多的地方,怎么可能老鸨只知道这么些,二十八岁身世不详的外族女子就这么大胆敢直接收留吗?
放在茶案上的长指轻轻敲了敲,开口:“你刚才说是吴大人给当于赎身,赎金是多少?”
“三百两。”
“说谎!吴大人一个月俸禄才多少,他又非出身世家,而是科第入仕,怎么可能一下子拿出三百两来。”一旁的徐玉孚开口,她并非不知道朝中贪墨横行,但吴素此人她也知道,确实是个清官。
老鸨低头,仿佛只看得见地上:“回贵人的话,老身只是个生意人,做这行只知道钱给够了便放人,不问钱帛来源。”
林归棹敛下眸子,似乎什么一闪而过,这老鸨说辞似乎找不到什么问题,但……他开口问:“吴大人给的是银票还是现银?”
“是现银。”老鸨虽有些莫名,但这似乎没有什么干系便说了。
“可有凭据?”
“这是自然。”
老鸨此时乖顺,配合地说出位置,林归棹便派人去拿。
确实有字据,林归棹检查了一遍,没有问题。
与徐玉孚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悚然,吴素给的竟是现银!
整整三百两现银!
于老鸨而言,银子便是银子,管他银票现银那都是银子。但,对于朝廷而言可不同,朝廷只收现银。
高家这么多年得圣宠定然不是傻子,他了解圣人,他们也了解。
圣人容不下自己的亲兄弟,好名怯战,若是独龙沟、北狄,圣人本就不愿理会那些事。若是高家掩盖的是这些他们有何畏惧,吴素便是上书直言,高家也不见得就要倒。
就算边地战事捅破天了,圣人也不会翻了高家。若是为了瑞王,根本没必要对吴素下手,那他们要遮掩的是什么呢?
他们怕得必然是圣人所不能忍的。
“是税银!”
“是税银!”
马车上,二人同时开口。
是了,是税银!他们一直围着吴素监军的身份打转,却忘了他还是朝廷户部的郎官,他来边关不只是为了督战,还是为了给朝廷收边地榷场的税。
这些年边关战事断断续续,榷场也断断续续开,甚至有时候打着仗也开,北狄需要大昭的瓷器、茶和布料,大昭一直是更优势一方,所以便也维持着。
但户部的档案却记载,这些年税竟是越收越少。生意越做越大,钱却越来越少,自然不可能,肥了谁的私囊自然不难猜测。
这,才应该是高家怕的。
这样一来,当于是高家安排的便再合理不过了。
吴素拿到了高家的证据,他们知道圣人愿意忍他们在自己意愿内做些出格的事也就罢了,但圣人绝不会愿意看见看管粮仓的硕鼠把自己当成粮仓的主人。
拉拢吴素便是他们的必须做的。
当于也许就是那个饵。
“看来我们要再审审当于。”林归棹道。
“现在就去!”徐玉孚接过话茬。不管过程如何,起码结果应当是吴素收买失败了,当于也一副要反水的架势,高家可能要坐不住了。
她喜欢这种和聪明人共事的感觉,她与林归棹先前多是对着干比较多,没想到二人做事的思路风格倒真有几分契合。
说完,便抬手掀开帘子,吩咐车夫快点。
她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