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过许大洪之后,徐玉孚稍作盘桓便回到住处。
与林归棹不同,她对许大洪捣鼓出的所谓“同伙”并不在意。雍州的水本来就混,高家只怕他们不肯查下去。正好,她也希望这事情牵扯面大一些,最好不得不把一切都揪出来。
但林归棹可未必和她一条心。
她回想起雍州衙门中林归棹最后那一眼,他究竟是不是跟她一条船上的人呢?
不过,现在还不用担心这个,她更关心的是另一个人。
那个在北狄军营中的男人。
徐玉孚从书架上拿出那个叫张洪的协镇的卷轴。
军中高阶军官均有画像存留,展开卷轴,画像上的人身着大昭军甲,面目不甚清晰,但是仍能看出来那副有些夸张的牙齿,与她看到的那人皆一一对应。
只是唯一的问题是,张洪应该早就死了。
半年前,皇叔战死在边关,原因是轻敌大意,率不足千骑深入敌后,全军覆没,地点就是独龙沟。
圣人的胞弟瑞王用兵如神,在南疆立下不世之功,怎么会犯这么大的错误。
但景朔帝亲自盖章是弟弟失误,即便还有诸多疑点,便没有人敢出来说一句。
徐玉孚拒绝接受皇叔死在战事里,她近乎偏执地认为这是一场阴谋,她要看看这里面到底是什么急着遮掩。可也是她最不能让圣人认为对瑞王的死不能释怀。
只因瑞王曾经的王妃,便是她的生母,如今宠冠后宫的冯贵妃。而她自己在六岁前,都是长在王府,叫着瑞王爹爹的,圣人虽然对她宠爱有加,但对这些事还是忌讳。
所以她只能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万幸,她没有等太久,一个月前监军吴素就不清不楚地死了,她敏锐地意识到这也许是唯一的机会。
而现在,一个汉人将领死而复生,还成了胡人的军士。
似乎她一直怀疑的终于有一角浮出水面。
犀照从外面走进来,说:“殿下,李詹士来了。”
书桌前的女子眉峰一轩,放下手中的画像,道:“赶紧让她进来。”
犀照点头称是,但她没有立刻转头出门叫人,看了自顾翻着桌上书卷的徐玉孚一眼,关心道:“殿下,上午您已经劳累伤神,明日又提审要犯,为您身体考虑该早点休息才是。”徐玉孚的伤口并不轻,她闲不住,自醒来之后便一直没停过,这不提还好,一提腿上的伤口又隐隐作痛。
要是旁人徐玉孚定是不耐烦费口舌,但犀照是与她一同长大,情分深,她叹了口气,答好,又让犀照为她煎药。
青裙的侍女得了她肯定答案后,这才转身出去,身影还透着些雀跃。
落在徐玉孚眼里,她有些无奈笑笑,身边少有真心关心自己的人,犀照算一个,这丫头的啰嗦她也愿意入耳。
少顷,一个面目清秀,身穿青黑色男装的女子迈步进来。她人举手头足间带着一股洒脱落拓之意,这便是翊宁公主府的詹士,李玄风。
她不是与徐玉孚一起来的雍州,而是直接从云京追着一个线索先他们一步走来西北边地,今天方从附近青州赶来。
见到徐玉孚,李玄风利落拱手见礼,随即非常自觉地找了一个椅子坐下,拿过手边的甜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放在鼻子下轻嗅一下,茶香四溢,感慨还是殿下这的茶好。
李玄风也是皇子公主们的伴读,自在朝中行走便一直在徐玉孚身边做事。
“既然喜欢,那你便拿走些,左右我这里也不缺茶吃。”徐玉孚也习惯了她这副不尊规矩的样子。
李玄风不跟她客气,直接干脆应下谢过她。看见徐玉孚似乎略趔趄了一下,起她的伤,听说无大碍之后才放下心来。
二人便说起正事来,徐玉孚告诉她自己在独龙沟的见闻,见李玄风似并无意外之感,问她:“张洪果真没有死?玄风,你可是知道了什么,可是查出些什么了?”
李玄风知道萦绕在她心头的事,点头说:“张洪此人,确有问题。军报传回来的时候你便让我留心王爷身边人的家人,可奇怪的是,张洪的家人从未现过身。后来去他的老家芜州查探才知道,张洪的老母和妻儿是在半年前搬走,同乡的人知道的并不清楚,只说是张洪的故友派人来接走的。可是,不管是京城还是雍州,都不见张家人的踪迹。”
“您又说在北狄的军营中见到了张洪,或许张洪与他那背后之人,用的正是金蝉脱壳。”
半年前?正是独龙沟大败的时候。
徐玉孚心中一凛,忽然感觉一张无形的网就在周围,却抓不住实处:“你的意思是说,接走张家人的可能并不是所谓的张洪故友,而是他背后之人。”
李玄风点头肯定:“正是,他们之前对张家人并无动作,反而是事发之后匆匆接走,这也许是因为背后之人并不能确定他死在边关,这才把他家人捏在手里。”
张洪,徐玉孚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这个人此前她是有所耳闻的,皇叔给她的信里提到过他。
瑞王是从南疆战场过来的,身边只带了部分旧人,这个张洪是他在雍州战场上提拔上来的。瑞王身为皇室宗亲自然也非看不清形势的天真之人,所以对身边的新人也很小心,一有异心便弃绝不用。只是,张洪在身边一直安分守己,又有勇有谋,瑞王本就对他高看一眼。张洪舍身为他挡了冷箭之后,瑞王更是对他信任有加,几乎当成了心腹之人。
他们怎么敢!?他们竟敢真的置皇叔于死地!?
见徐玉孚似乎有些入神,李玄风想了想,还是将自己心中的猜测委婉地问出来:“殿下觉得,这事可与高家有关?”
“如果在皇叔的死里获利最大的高家都无关的话,那便是天命在高家!”
但天命怎么可能在高家?
张洪必然有问题,但是现在除了这些疑点,确没有其他的证据,仅仅是怀疑也翻不出真相。
“高家绝不可能脱开关系,张洪如今在北狄人手上,高家与北狄的关系几乎是明摆着的。还有京中,张洪虽是皇叔看重拔擢的,但是行令也要兵部来发,协镇对一个百户长来说一步登天也就是如此了,我怀疑这里面未必没有文章。现在名义我与林归棹同查吴素案,在雍州行事也有些便宜,所以关于北狄的调查我来做。我要你立刻回京,暗中观察朝中局势,尤其是高家的动态,我去独龙沟可能已经打草惊蛇,若是能抓住他们的动向那就好办了。”
这么多年,高家的人坐在总兵的位置上,与北狄没有大战只有些小摩擦,这中状态圣人很满意。但仔细看地图,北狄的势力逐渐连成片,可雍州周围竟然已经没有另一个可以守望相助的大城池,一旦北狄再燃战火,雍州必然落入他们手中。
景朔帝虽然无大雄心收复故土,恢复前朝荣光,但是也绝不愿意看到大昭的版图在自己的治下越加拮据,于是便撸掉了高家的兵权,交给自己的弟弟瑞王。
瑞王刚到雍州,北狄溃退捷报频传,拿下青州,陇州势在必得。可就是这种战事局面一片大好的时候,出现了独龙沟惨败,瑞王也身陨。
徐玉孚去过独龙沟,那是个狭小的山坳,地势险峻,草木在西北是少有的丰茂,最适合伏击,简直就像是专门为瑞王选好的葬身之地。
李玄风知道徐玉孚心中一定有了计较,她习惯相信公主:“好。”
——
翌日,林归棹早早到了雍州官衙。
许大洪满脸堆笑,丝毫看不出来对他的芥蒂,弯身谄媚:“林大人,您来了,里面请。”
“刘兆兴呢?”林归棹不欲与他歪缠,开口便问。
这刘兆兴乃现任雍州刺史,朝廷钦案,应由钦差和主官同审,刘刺史也当然得到场。
“大人您有所不知,刘刺史昨日突发头疾,身体不豫,实在无法会同审理。且刘大人说了,钦案为圣人重视,大人又是圣人亲点,案件事宜应当全权由您做主,雍州众人没有异议。”
林归棹闻言眉梢一挑,刘兆兴这个老狐狸,滑不留手。
“既然如此,那便带人吧。”
见许大洪仍站在原地,林归棹心中十分不悦,问:“许参军还在等什么,莫非要本官亲自押人?”
这刁滑的功曹,只见他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谦卑听话:“大人,殿下还没到呢。”
林归棹被他推三阻四搞得心头火起,正欲发作,就听一句飘进来:“没听见林大人说话吗,带人!”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原是二人说话间,翊宁公主已至,众人起身见礼。
她今日一身翠蓝襦裙,雅致低调,让人想到雨后的竹林,深远的碧空,林归棹见惯她恣意张扬的样子,乍见这副温柔沉静之态有些愕然。
徐玉孚没注意到他,只是淡淡瞟了一眼许大洪,心知作为别部高党李善才的人,他必定要难为林归棹,但她想起刚才为林归棹几分心堵。
在自己这个公主面前也不让的人,竟然几次让个小吏那话暗呛,他的铁齿铜牙呢?
许大洪见公主到了,立刻上前讨好谄媚,徐玉孚不吃这套,反对这种刻意感到厌恶:“许参军也是官场老人,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连钦差也敢搪塞敷衍!”
堂下的许大洪闻言一惊,就算是李大人的交代,他也不敢明面认下这个敷衍林归棹的名,连忙告罪,有垂首向林归棹讨饶。
心道不是说翊宁公主与这林大人不怎么对付,他们还打算借此作作文章,怎么公主似还为林侍郎打抱不平似的。
这边林归棹自然也听出几分,心里的火早就跑到爪哇国去了,他嘴角禁不住上扬,拿眼去瞧那个善讨巧的老吏,他脸上的褶子此时似乎顺眼些了。
琐碎既定,众人落座,接下来便就是提审。
着甲的衙役押着人犯上堂来,二人看到人皆是一惊。
不是说那人有多凶恶,恰恰相反,那人只是一个女子。
她约莫三十上下,算得上清秀可人,穿着北狄服侍。是个北狄人!
再细看她的眉眼,确实与汉人有不同,面色也不甚白皙,是一种草原特有的蜜色。
“民妇名当于,见过翊宁殿下,见过林大人。”这女子知规矩,也会说汉话,只是带着些口音。
林归棹并没有问话,而是先问许大洪:“许参军,这是什么意思?”
“大人,您有所不知,此女子是吴素藏匿起来的爱宠。吴大人入狱后,我们才得知这个北狄女子的存在,可她已经逃出大昭,就在昨日才追回。这您二位是知道的。”许大洪胸有成竹,他已经准备好了一番说辞应对。
当于说自己的母亲也是汉人,所以会说一些汉话,战乱时她被俘虏,后被卖到雍州的青楼。是吴素将她赎身,从那个风尘窝里救出来的。她谈起吴素语气温柔,眼角带笑,似真有几分情真。
“是我对不起他,吴大人待我情深义重,但是我却不能相报。他们抓了我的父亲,威胁我如果不能窃取大昭的军情,派上点用场,就要……杀了他。但是吴大人从来不会对我说起这些,也从来不会将要紧的东西给我看,所以我也只能给他们一些无关紧要的信息。”
说着说着,当于忽然哀泣起来:“公主殿下,林大人,现在他们想给吴大人扣上卖国贼的帽子。我自知卑贱,也对不起他至深,但我也不愿是我给他泼的一盆脏水。”
当于说这话的时候,还停顿了一下,颇有意味地看向一旁的许大洪,许大洪没想到这北狄女人竟然会这么说,想要制止,但顶着林归棹冷淡的眼神实在不敢开口。
“吴大人从来没有主动泄露过军机,他也不知道我和北狄还有来往,是我骗了他。”
“你这无知妇人!现在死无对证,你以为你将事情都揽到身上就能无事吗?还不讲实话告诉大人!”许大洪抓住机会,对当于大声斥责。
啪——
惊堂木响,林归棹一脸肃容,语气有些严厉:“许参军,这不是你恐吓斥骂的地方。”
当于并没有被许大洪的话唬住,她忽然挺直了身体,说:“我知道自己已犯大错,不敢狡辩,但吴大人绝不是通敌卖国之人,请贵人明察。”随即深深叩首,头撞在地面上发出闷响,让人心里发闷。
林归棹没有正面给当于什么说法,只说会按大昭律法办事,便吩咐人将她带回去。
“等等,给她把铁铐换了。”一直没有出声的徐玉孚叫住差役。当于手上脚上都带着重重的铁铐,让她行动迟缓。
“谢殿下。”当于对此很感激,这些铁铐将她的手腕和脚腕都磨出血痕。
徐玉孚朝她点点头,没有多说。
许大洪自觉将二人都得罪了,见今日算是审完了,便赶紧找了个借口跑了。
差役仆从见二人似乎有话要说,识趣退下。
“殿下怎么看?”林归棹率先开口。
今天不在他的预计内,但当于没有坚决把瑞王牵进来,也算是好事。
徐玉孚的态度基本作壁上观,不成想还真有一出好戏。她不曾料到吴素竟在边关还有爱妾。
吴素为官清正,人品端方,性格刚直过甚,并非左右逢源之辈。且与夫人起于微时,相互扶持,虽然膝下无儿子,但一直没有纳妾,京中妇人莫不为吴素的深情厚谊感怀,连她听说了也对夫妻有赞许之意。
如今乍然知道当于的存在,徐玉孚有些古怪的感觉,像是失望,果然什么样的男人都不能免俗。
心中似有一股闷气,被林归棹这么一问,像是骤然戳破一个小口,一时间气都争先恐口地出去。
“怎么看?当然是为吴夫人觉得有些不值,自己一个人在京中操持,夫君却在边关有了知心人。”她语气恶劣,但话出口就有些后悔了,这话说的倒像是个怨妇,这些事说到底与她也没什么关系,便有些泄气:“算了,你也是男子,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真是昏了头。”
“不是的!”林归棹有些急切地辩解,意有所指似的:“不是所有男子都三心二意的。”
徐玉孚见他说得认真,脸上腾得热起来,自己昏了头,他也是昏了头,朝她作什么一副表忠心的样子?
气氛忽得有些微妙起来。
她欲盖弥彰地清清嗓子,试图表现得自然点:“当然,我的驸马我绝不容他二心。”
更奇怪了。
这又关她驸马什么事?她到底为什么要那么说?
徐玉孚啊徐玉孚,你怎么能在林归棹面前丢脸!好在二人面皮都还不算太薄,硬撑还能继续说下去。
林归棹轻咳一声,手虚握成拳,说出自己的疑问:“吴素是个清官,从不受私谒,蔬食步行,就守着俸禄过日子,这样的人是如何给当于赎身的?”
对面的姑娘略作思忖,觉得他们对这个故事的了解还是太少,她语气郑重:“我们得去一趟望月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