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大寒 第2章 往事

办好入住之后的第一件事是洗了个澡。

水汽氤氲的浴室里，花洒淌下的暖流在他瘦削却匀称的脊背上蜿蜒，温热的、柔润的，仿佛要将属于过去六年的阴暗、潮湿、沉闷一扫而空。六年光阴在瓷砖上洇开湿迹，莲蓬头淅淅沥沥溅着水珠，像是慕尼斯下不完的雨，碎玻璃似的雨，落在老教堂青灰的石头上，溅起发霉的月光。

阿尔贝冰川淌下的泪凝成那座城，连廊柱上的石雕天使都沁着水痕。黑森林在暮色里发酵成墨块，雨季把钟楼尖顶泡得发胀，像块浸了牛奶的杏仁饼干。冬天是只湿漉漉的灰鸽子，总衔着霜却不肯落雪，寒气顺着铸铁栏杆爬上窗棂，在玻璃上呵出朵半凋的鸢尾花。

他数过两千次修道院敲响的晚钟，看水洼里金箔似的夕照被人们来来往往的脚步碾碎，那座城是倒扣的玻璃罐子，他在里头做了六年的标本，静脉里流淌的早不是血，是凝结的晨雾与地窖角落里生出的霉斑。如今水雾漫上来，蒸汽里浮沉着旧时光的碎屑，像褪色的糖纸在暖流中渐渐化开。

……好在，一切都结束了。

赵远乔拿起浴巾，一边擦着身体一边走到屋子里，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窗纱之间的缝隙斑驳洒了一地。

这里是东大洲华国的海城，他已经离开西大洲的慕尼斯，足有9000公里。

紧绷的心弦像是一点点放松下来，他换了一身宽松的衣服，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不知今夕是何夕，醒来时周围一片蒙蒙的黑——海城的黑暗从来不彻底，总是带着霓虹的喧嚣，和车灯的吵闹，有些人觉得聒噪，但赵远乔很喜欢。

这样让他觉得自己仍在人世间，被生活本身的烟火气息环绕。

手机不依不饶地震动，方才就是这个吵醒了他，否则他还能继续睡下去。拿起来一看，已经凌晨1点，师姐的大名在屏幕上气势汹汹地跳动着。

赵远乔拨通，忍不住笑了一下：“喂，婧姐，还没睡？”

他的声线向来温和平缓，此时刚刚睡醒，有些沙哑，带着些惺忪的懒意，对面的解婧听到，原本满腔的怒火也被熨平了：“睡什么睡，刚做完实验。”

“哦，婧姐辛苦了。”赵远乔翻个身，仰面朝天，笑着说。

“我说，”电话那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像是在洗手，“你都到了，怎么也不说一声，我还以为是下周！”

赵远乔：“那边收拾好了，就买了最近的一趟航班，想着安顿好了再联系你。”他顿了顿，“谁告诉你的，蔡博吗？”

解婧没好气：“还能有谁，利泰那边我还能认识谁？！”她脱去实验室的白大褂，露出里面宽松的衬衫，“你在哪儿，我来找你？”

赵远乔虽然从来没有明说过，但是任谁处在那种环境下六年，都巴不得早早跑路离开，解婧明白这点，没有追问下去。

“你工作这么晚，先好好休息吧。”赵远乔哭笑不得，“我住在T大新区附近，明天是周六，你要是有空，我傍晚来找你，顺便吃个饭？”

解婧略一思索：“也行，我睡饱了再来和你说。明天下午五点给我电话，对了，提前说好，我请客。”

她说完便果断挂了电话。

赵远乔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哑然失笑。

师姐，果然还是老样子。

但是海城已经不复幼时见过的模样，它变得更加现代、更加气派、也更加陌生了。

毕竟，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和故乡相比，自己在港城的宋家老宅、慕尼斯的利泰总部生活的时间反倒更长。

可是无论生活得再久，那些地方都不是家，自己也不过是个匆匆的、身不由己的过客。

明天先出去转转好了……

赵远乔想着，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睛，还是被手机的震动闹醒。这次是一个S城的本地号码，陌生的11位数字在屏幕上闪烁，他盯着看了一会，头还有些发懵，稀里糊涂地就接听了。

“远乔哥哥，你起来了吗？”

元气满满的声音和阳光一起洒在他的脸上。

“啊，你是……”赵远乔没有反应过来，迟钝的头脑刚开始吱吱呀呀地运转，慢吞吞检索着信息。

对面的声音一下子委屈了：“你怎么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啊，我是孟行啊远乔哥哥。”

赵远乔一下子坐起来：“啊，抱歉，我只是刚睡醒，你……”他犹豫一下，“你是有什么事吗？”

他更想问对方怎么会有自己的电话号码，但面对这样炽烈的热情，犹豫半晌，还是没有问出口。

孟行知道他刚睡起来。

甚至在最开始接电话的那一瞬间，是半睡半醒的，鼻音呢喃，语气慵懒而迟钝，听上去，甚至能想象出他说话时的表情。

棒棒糖在他的口腔转了一圈，他用舌头用力顶着棒棒糖，直到左脸颊高高地凸起来，浓密的睫毛压下去，显得眸光格外幽暗，但语气却是热情轻快的：“现在中午了，我带你吃饭去。”

“吃饭……”赵远乔下意识地重复，内心是拒绝的。

“对啊。”对方却理所当然地接了下去，“你刚回来，对这片还不熟吧，我带你去吃个巨好吃的本地菜，哎呀地方很难找，你肯定找不到的。”

赵远乔并不想吃什么巨好吃的本地菜，但是也不知怎么，三言两语，就答应了下来。

挂上电话的时候，他还是懵的。

一个人在慕尼斯城里空灯孤馆的生活久了，这个年轻的Alpha如此热情，还真有点招架不住。

不过，自己并不是Omega，他如此接近，应该……只是因为他乡逢故知的欣喜吧，毕竟，当时在宋家老宅生活的那几年，自己勉强算是……和他处得还不错？

赵远乔无声地叹口气。

昨夜都没有来得及收拾行李箱，他将衣物取出来一件件挂好，思绪飘回了十几年前。

算起来，将近三十年的人生中，倒是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港城。

宋家是战争年代从富庶的江南举家迁居到滨海的，当年在江南也是门庭煊赫的世家大族，即使在战火中损失了大半家资，借着往昔的人脉和家族特有的敏锐和洞察，依然很快在港城发了家。

刚开始是贸易，后来生产些基础的五金器具，再后来就借着时代的东风，开始往上游的材料研发走，和许多大学、研究所、实验室合作，族中又出了几个颇有名望的学者，逐渐就奠定了家族企业利泰集团在分子材料开发方面的江湖地位，公司总部也从主做金融贸易的港城，搬到了西大洲分子材料研发最出名的慕尼斯城。

但是宋家的老宅依然矗立在港城半山上，俯瞰着繁华美丽的港岸，有些年头的旧宅子，周围的邻居，有许多都可以在教科书上找到名姓。每逢重阳，分散在五湖四海的宋家子弟就会回来祭祖，延续了好几百年的规矩，流程繁复，声势浩大。

这样煊赫的世家，原本和他是不会有交集的。

赵远乔常常想起那些往事，像翻一本旧相册，纸页已经泛黄，边角也卷了，可照片里的人影却愈发清晰。他的父母是那种活在理想里的人，高知出身，却抛下安稳的生活，去了动乱的G国，在战火与废墟之间救治受伤的妇孺。他们是那种相信光的人，哪怕世界早已暗得看不见尽头。

可光终究是脆弱的，像一支蜡烛，风一吹就灭了。

父母的死讯是在黄昏时分到来，赵远乔书包带子斜斜勒在肩胛骨上，校服上衣早被汗浸透了，他趴在小卖部的柜台前，耳边是冰柜的嗡鸣混着蝉声聒噪，老板趿拉着拖鞋正在给他弯腰拿冰棒，接着就听到有人在喊。

“这儿呢，这儿呢，孩子在这儿。”

“快回家啊，你家里出事啦！”

“这么好的孩子，可怜哦……”

冰棒刚到手里就开始融化，黏糊糊的糖水淌了一地，不认识的大人站在家门口，手忙脚乱帮着把奶奶抬上救护车。

他那时太小了，直愣愣地只知道站在那里，看着奶奶平时坐的藤椅翻倒在地，蝉声突然哑了，过了许久，有邻居的阿姨过来将他揽在怀里，他这才发着抖哭了出来。

父母从小便与他聚少离多，常说自己去做很重要的事，其中意义远乔长大了便会知道。可是他不明白，有什么事情会比陪伴自己的孩子、照顾自己的母亲更重要。他幼小的心中怀了怨怼，但更多的还是恐惧。奶奶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旧疾发作，自理都是难事，更遑论照顾一个年幼的孩子，偏偏家中人丁单薄，他想去找人投奔，都不知从何找起。

宋家便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慈眉善目的中年人，西装笔挺，自称明善基金会在海城的负责人，听闻赵家夫妇二人在G国牺牲的事迹，愿意资助他们的孩子前往港城宋家的明善学校完成学业。这样赫赫有名的慈善机构愿意出手相助，其他人都说是赵家父母行善积德，后人才有这样的福报。奶奶大病初愈，清点了手头微薄的积蓄之后，虽然不舍，还是含泪和明善基金会签了协议。

再划算不过的买卖。明善基金会抚养赵远乔长大，供他念书，他要付出的，不过是毕业之后，在宋家的企业中工作十年，直到飞机落地在港城，嗅到腥咸的海风时，赵远乔才真正反应过来，今后的路只能自己一个人走了。

往事散去，此时，他望着阳光下，车窗里探出的孟行的脸，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