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大寒 第1章 重逢

第一眼见到孟行的时候，赵远乔还以为他是T大的学生。

那时他刚刚走出机场，海城迎来了连日阴雨后的第一个晴天，青瓷色的天光又薄又脆，叫人想起港城老宅檐角风化的琉璃瓦，碎绸缎似的云絮黏在蓝釉上，像是被一双漫不经心的手扯碎了，一片片、一团团，茫然地在天际流连。

出口的玻璃门映出个伶仃的影子。他怔怔望着天光云影在睫毛上流转，二十年光阴碾成的齑粉忽然就迷了眼。故土的气息裹着苦涩江风涌来，比记忆里轻了许多。

他忽然记起幼时在弄堂口卖麦芽糖的跛脚阿婆。老人家用豁口的粗瓷碗盛糖稀，琥珀色的糖浆在暮色里汩汩流淌，可不正似这般粘稠的旧时光？倒是风里飘来几粒旧时的蝉鸣，二十年前的蝉声原该褪色了，偏偏教这暮春的潮气一蒸，竟泛起毛边来。

说不出自己在想什么，久别重逢，再次回到幼时生活过的城市，只觉得有种近乎恍然的惆怅。

但是心却如漂萍归岸，终于安定了下来。

他将本来就不重的背包挂好，开始四处张望，想要寻找去往市中心的大巴停靠点，刚刚抬头，就听到背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偏偏在靠近他的时候顿住，接着肩膀被人拍了拍：“远乔哥？”

阳光、开朗，充满笑意，即使是他这样不敏感的Beta，也能闻到对方身上微甜的信息素香气。

赵远乔讶然回头，看到一个年轻人站在自己身后，一头卷毛、酒窝深深，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很明亮。

他的手里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热烈欢迎赵博士莅临S市。

字体边缘还勾了一圈粉嘟嘟的花边。

肩宽腿长、个子很高，体型看上去是高级别的Alpha，但是脸蛋和做派都很Omega。

赵远乔无意细究，礼貌地问：“……你好，你是？”

年轻人理直气壮：“我是孟行啊，远乔哥哥。”

孟行？是谁？

赵远乔还在发懵，名为孟行的年轻人就将他肩上的背包一把拿过来，甩在自己身后，试图推着他向前走：“走吧远乔哥哥，这两天海城很热，我的车就在前面不远，你先去车上坐着凉快一下。”

赵远乔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衬衫长裤，又看了眼孟行的大脸猫T恤和宽松短裤，沉默一下，还是坚决地伸手将他推开：“等等，先等等。”

他这次回海城是应了师姐的邀请，只是与院系主任达成口头协议，还没有正式入职，学校应该不会专门派人来接。

面前的年轻人似乎因为他的拒绝和不信任有些委屈，垂了眼，看不清眼底的情绪，明明身高腿长，却蔫头耷脑的像是一只犯了错的猫，赵远乔尽量温和地开口：“小孟你好，你是哪个单位的？”

小孟。

孟行的嘴角在阴影里抿了抿，抬起脸时却仍是灿烂的笑容：“我现在华联商贸海城分公司做商务助理，刘叔让我来接你的。”

华联……

赵远乔的心重重沉下去。

华联是利泰集团旗下的商贸公司，兜兜转转，都是宋家的产业。

是宋时景的安排么？他到底想做什么？！

离别时的一幕仍留在脑海中，异国他乡铁灰色的天穹之下，他拖着行李箱走过凹凸不平的石板小街，正在等车，无意间一抬头，就看到对面酒店露台上，宋时景投来的淡漠目光。

这是分手后两人第一次的见面。

三年不见，他似乎瘦了些，脸庞轮廓锋利得惊人，像是一把开了刃的刀，黑色的大衣将他从头裹到脚，额发整齐地被梳到脑后，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

赵远乔不明白他这是在做什么。

是送别么？两人当初的分手那么狼狈又那么惨烈，何谈送别？如今各种各样的媒体铺天盖地宣传着他和方家小公子的订婚仪式，他应该是在阳光灿烂的尼斯海边，拥着美丽高贵的OMEGA度假，而不是出现在此时、此刻。

车来了，赵远乔收回目光，带着自己小小的背包离开了。从头到尾，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讲。

记忆中潮湿的、阴冷的、纠缠不断、无孔不入的水汽，即使相隔几千公里，在另一个城市、另一个国家，在灿烂的阳光下，依然让他近乎应激似地打了个颤。

“哦。”赵远乔的声音忽然冷淡下来，“我不需要人接待，感谢你的好意。”说着就要取回自己的包。

孟行连忙闪开：“这怎么行？我的车就在前面。”他伸手比划着马路对面的停车场，一脸着急和不解，“我是有哪里做得不好吗？远乔哥哥，你是嫌我没有在出口就找到你吗？当时人太多了，我真的没有看到，后来等了好久，担心错过你，就跑到门口来看看。”

明明那么大的个子，委屈起来却像是个小孩子：“要是没接上你，刘叔肯定会骂我的。”

赵远乔微妙地沉默了。

其实出来的时候，他就看到了这块牌子，高高耸立在层层叠叠的人群后，倒不是上面的“赵博士”三个字让他产生了和自己有关的联想，主要是那一圈粉色花边，实在是特立独行、辣人眼睛。

他安静时候的样子像是一尊玉石雕出的美人像，皮肤是冷调的白，有几分像是玻璃罩子里的月光，上面镀着的那层莹润的光原是活的，随着呼吸在釉色下游走，偏生叫人不敢沾手，生怕呵口气都要惊动釉面下的冰裂纹，转瞬便碎作一滩伶仃的玉屑。

赵远乔低着头思索，自然注意不到孟行的目光，正好让他可以肆无忌惮去数青年垂下的眼睫，望过来的那双眼睛大而圆，是极标致的桃花样，没有表情的时候，眼尾也会挑着三分笑纹。

可是当笑意褪去，凝神看着什么的时候，却最是骇人，眼波成了浸过井水的刀片，生生刮开皮肉直往骨缝里钻，连睫毛颤动都仿佛带着金玉相击的冷脆声，教人想起戏台上未出鞘的剑。

半晌，赵远乔开口：“你说的刘叔，是刘弥？”

“对对对。”孟行的表情收放自如，笑意在一瞬间浮上来，小鸡啄米般点头，“是弥勒叔。”

刘弥是尊笑面佛，手中管着利泰整个远东的贸易网络，是宋家举足轻重的元老之一。赵远乔幼时被宋家的明善堂收留，也曾和他有过数面之缘。

而且，他似乎一向和宋时景关系冷淡。

这也是赵远乔为什么会选择海城作为落脚点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毕竟，宋家太大了，宋时景上位不久，根基在西边，手中有许多烂摊子要处理，暂时还顾不上东边的事。

难道是看在宋老爷子的份上，做个顺水人情？

他看着孟行，这么年轻的男孩子，最多也就是二十出头，开朗友善，刘弥手下惯用的人，大多不苟言笑冷若冰霜、一言不合就动刀动枪，和孟行表现出来的样子大相径庭。

或许只是个外围跑腿的小弟。也或许有别的来意。只是如今的自己与宋家已经没有什么瓜葛，孤身一人，无权无势，又有什么可以被图谋的？

半晌后，他点点头：“好吧，谢谢你。”

答应的同时，手还是将自己的背包取过来，重新背好。

孟行的眼睛像是被什么点亮了，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甚至顾不上将背包再抢回来：“太好了！远乔哥哥，这边这边。”

再怎么说，也不是小孩子，一般人喊“哥哥”多少会显得有些油腻造作。但是孟行不会。他喊得坦然自若，亲昵得理直气壮，一点也不会令人反感。

坐到副驾上时，赵远乔才想起来问他：“你一直喊我哥哥，或许是我记性不好，我们之前认识么？”

他的话语里带了一点歉意。毕竟，不记得别人总是件很失礼的事情。

孟行正在调整后视镜，闻言笑了笑，目光依然直视前方：“认识啊。”

他的口气轻松：“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还很小，和现在……差别有点大，你记不起来也正常。”

赵远乔困惑。

他的记性一直很好，而且孟行这样出众的相貌、自来熟的性格，若是曾经相识，没理由记不得。

很多年前的事了……

若是很多年前，他应该还在港城待着，日常生活单调到乏味，除了念书就是念书，周围来来往往的人恐怕十个手指就能数得过来。

难道是明善堂里的伙伴？赵远乔思索，记忆深处有影影绰绰的影子一闪而过，却始终很难捉住。

会在哪儿见过他呢？

车子平稳地发动了。

和他有些活泼的性格相反，孟行开车很稳，他开的是一辆经济款的新能源小车，在刚刚迈入职场的年轻人中很流行，绰号小Q，外型有几分圆滚滚的可爱，价格不贵，有很多花里胡哨的功能。

比如小冰箱。

孟行一手熟练地握着方向盘，一手打开小冰箱拿出罐冰镇荔枝汽水：“远乔哥哥，这是专门给你准备的。”

红白相间的瓶身，古早的品牌，的确是赵远乔少年时最喜欢的口味。

也的确……是有些热了。

赵远乔接过，没有客气：“谢谢。”

拉环被“呲啦——”拉开，甜蜜沁凉的汽水充盈着口腔，他喉结滚动，忍不出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好喝！好久没有喝到了。”

“就知道你喜欢。”孟行看了他一眼，笑着说。

既来之，则安之。

赵远乔忽然觉得有种久违的轻松感，他靠在椅背上，一边喝着汽水，一边侧头看着碧蓝天穹下逐渐变得清晰的城市。

最后一口汽水被咽下去的时候，他近乎无意识地瞥了孟行一眼，年轻人还在专注地开车，鼻梁高挺，轮廓清晰。车厢空间狭小，年轻Alpha身上特有的勃勃生机，仿佛令信息素味道变得更加浓郁。

像是在车里化开了一罐焦糖，浓稠、甜蜜。

他的眼睛眯起来。

仿佛有一片雪花忽然落在了掌心，思绪的深处，灵光一闪。

“你是……”他用力地回忆，眉头都忍不住蹙起来，“你是……”

行行重行行。

——行行？

他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你是行行，宋行行？”

“你终于记起来啦！”孟行笑了笑，“不过我现在不姓宋，跟着妈妈姓孟。”

实在是……完全不一样了。

赵远乔在心底感慨，如果不是荔枝汽水，和方才的侧脸，他真的很难将当时宋家老宅里那个苍白、瘦弱、阴郁的男孩，和面前高大俊美的青年联系起来。

“你……”他想问些旧事，又觉得两人刚刚见面，对方未必想谈，只好硬生生转个弯，“你现在海城？”

一句废话。

他有些尴尬，脸上却仍是淡淡的，只在耳尖上有一层薄薄的红，左手装作无意地捏着汽水瓶，接着就听到孟行很自然地应道：“对，我从港城离开后，去南洋待了一段时间，去年底才回的海城。时间虽然不长，但跑了大半年，对海城还是蛮熟的，你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啊。”

因为回忆起了少年时的经历，现在听到他这么讲，倒像是看着小孩装大人似的，有些懵懂的可爱。

而且，他说了现在不姓宋。

那就是不打算认回宋家的意思？

也对，那时在宋家老宅里，他就不像是想要亲近家族的样子。宋时景的父亲风流多情，有无数的红颜知己，唯独在子嗣方面十分谨慎，若不是他母亲当时使了那样决绝的手段，恐怕他也不会出现在宋家老宅里。

赵远乔回过神来，发现小车驶上了一条宽阔崭新的大道，他疑惑：“这是去哪里？”

“T大的新校区在前面，”孟行解释，“弥勒叔说你回来是去T大工作的，你好厉害啊远乔哥哥。”

赵远乔汗颜：“没有，只是T大材料学院下面的一个实验室。”

孟行笑道：“我念书不太好，最佩服学霸，远乔哥哥你以后多带带我。”

带什么？

赵远乔没有想明白，于是笑笑，没有回答。

孟行却像是没有意识到他刻意的疏离：“我帮你在新区定了个酒店，回头你住哪里，要找房子么，我陪你在这附近看看？”

“不必，后面学校有人会帮忙联系。”赵远乔温和地拒绝，“太麻烦你了。”

即使姓孟，面前的依然是宋家的儿子，他不想再和宋家扯上关系。

“不麻烦不麻烦，”孟行热情地说，“我就住这边。”

赵远乔：“……”

“这边房价便宜，环境也好，我没什么钱，就买得起这里。”车身荡出一条漂亮的弧线，孟行踩下刹车，转过头笑着说：“到了，这个酒店距离T大新校区只有200米，喏，就是那边，晚上往前再走点有很多好吃的大排档，改天带你尝尝？”

他还要帮忙拿包，赵远乔赶紧跳下来：“多谢你送我，辛苦了，我自己去办理入住就好。”

孟行：“啊，不用帮忙？”

赵远乔啼笑皆非：“又不是小孩子，当然可以。”

“那这样，”孟行说，“我们加个V信，你把电话给我，有事随时联系。”

似乎……也不好彻底拒绝。

互相留下了联系方式，赵远乔捧着手机，盯着V信上那个新加的大脸猫头像，发了个【你好】的表情过去。

大脸猫行行好：【（表情）肥猫说你好】

赵远乔站在原地笑起来，挥挥手机：“加上了。”

这是委婉地在说再见的意思。

孟行会意：“那我先走了，远乔哥哥再见。”

墨绿色的小车一溜烟远去，赵远乔目送他离开，抬头看看面前的酒店，又看看不远处隐约可见的T大新校区，忽然反应过来。

他只说了要去T大，有说是新校区，还是老校区吗？

果然还是那个神通广大的弥勒叔啊。

他感慨着，迈步走进酒店，完全没有注意到，刚刚离开的墨绿色小车绕了一圈，又绕回来，正不远不近地停在一个路口。

孟行嘴里嚼着一根荔枝味道的棒棒糖，手机还停留在方才的V信界面上，赵远乔的头像是一棵卡通的小树，郁郁葱葱，扎根在广阔的原野间。

不急，不急。

Beta的信息素味道本来就很淡，赵远乔更是淡得像水，要很用力地嗅闻才能感觉到微弱的一丝气息，清甜的，夹杂了一丝淡淡的苦涩，像是淡到极致、也清到极致的一杯茶。

他的手指重重地、反复地在那棵小树的头像上摩挲，焦躁、不安的情绪像是要从身体里喷薄而出，将血肉、骨骼全部一层层撕开，连同这棵小树一起，焚烧殆尽。

不急，不用急。

他回来了。

回来就好。

反正，他们之间，来日方长。

孟行最后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沉默着发动车子，掉头离开。

行取“xing”的发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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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