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大牢不是什么干净地方,你在外等我吧?”景陆舟下车时拦住了她。
郁泽清摇头:“没事的,我想去看看。”
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去关押囚犯的地方,狱卒们根本不敢让颐王殿下千金之躯沾染糟污的东西。门子被提出来之后送到一间干净的审讯室,狱卒给景陆舟安排了舒适的桌椅。
这门子已经受过刑,身上鞭痕交错,见了景陆舟之后扑通跪下,哐哐磕头。
他反反复复地说,自己没有纵火,自己是被冤枉的。
景陆舟简单安抚他几句,问了问他的情况。
那门子一一答了,然后说自己真不知道是谁放的火,他在纺织司看了十年门,年年除夕夜都平安无事。他与所有人无冤无仇,还想继续看门挣饭钱呢,何必干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事。
景陆舟又问他,那五名守卫是否有嫌疑。他说他觉得没有嫌疑,这些守卫平日里顶多偷个懒罢了,要说纵火烧了纺织司倒也不至于。
审完后他们离开,狱卒带着门子回牢房。许是动作太粗鲁碰到了门子的伤处,门子突然痛呼一声,把郁泽清吓了一跳。
景陆舟立刻攥住她的手腕往前带,另只手按住她肩膀,把她往后探头的身子掰回来:“别看了,快走。”
出来时太阳已经落山,景陆舟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本想就近吃点饭,但看郁泽清有些木呆呆、心不在焉的样子,想着她可能是被那门子满身的伤吓到了,怕她没有胃口,就一直忍着到了文檀街才带她吃饭。
等上菜的时候,景陆舟试探着问了问她,是不是牢里的观感不太好,以后不带她去这些地方了。
但郁泽清却回他没事。顿了顿,她说出自己的想法:“我觉得他不是放火的人。”
景陆舟问何以见得。
郁泽清分析:“他确实没什么理由犯案。而且您问他别人有没有嫌疑的时候,他竟还替别人说话。要说嫌疑,那五个守卫也不比他少。但这个门子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也没想着拉别人下水。”
景陆舟颔首,然后说他准备明日去府衙,和纺织司的管事官员们见一见。纺织司隶属府衙管辖,火灾之后他们暂时在府衙办公。
之前去府衙查卷宗的时候他们想拜见,景陆舟没理。
郁泽清惊讶,这王爷的办事风格真奇怪,居然不是先见这些领导,而是先勘查现场。
景陆舟有些傲娇和得意,说这是他琢磨出来的好办法。如果先去和这些当官的谈话,他们会从你关注的问题里找到需要修正的地方,然后趁机背地里快速做出应对。
等你真正去查的时候,就查不出什么来了。
郁泽清心想:这也就是景陆舟身份贵重。要是一般的官员这么干,早不知道得罪多少人了。
·
第二日郁泽清把自己打扮得十分利落朴素,像个小丫鬟似的,为的是站在景陆舟身边的时候不显眼。
毕竟今天景陆舟要见几个官,谈公事。
这回聊的内容和昨天差不多,他们回答的也差不多。司正振振有词地分析,一定是当晚值班的门子干的。
郁泽清听了他的分析,很努力地忍住不翻白眼。这司正居然是纺织司的最高级别领导,前言不搭后语、牵强地从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断定门子有罪。
她本来只是猜测门子没纵火,让司正说这一通之后,更觉得门子无罪了。明摆着就是拉人来顶罪糊弄皇帝。
因为她在一边旁观,所以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观察司正和司丞上面。
然后发现了一个她不能理解的事情。
他们谈话时经常要用到卷宗,景陆舟记性很好,记得上面写过什么。
他每提到一处时,司正都慌张地拿起卷宗,翻半天翻不到地方。后来索性直接让司丞代劳,念给他听。
这是个什么操作?郁泽清看得一头雾水。
卷宗上明明有司正审核后的签字,怎么搞的好像第一次见似的。
下午郁泽清又发现了这位司正的神奇之处。
翻阅府衙提供的纺织司日常档案,她翻开纺织司花名册,头几页就是这两位领导的相关信息。司正是八品官职、司丞是九品。
但是司丞有很详细的科考资料记录,譬如哪里的考生、何年金榜题名、名次以及后续的职位调动。
司正却没有。
于是她找到差役,想要府衙的花名册,想看下比他级别更高的官员,花名册里是怎么记录的。
差役应下了,但是半天也没给她拿来。
切,又是个见人下菜碟的。若不是颐王亲口要,他们就能拖则拖。
于是她和景陆舟小小地告了一状,景陆舟立刻命他们把花名册拿来。
对方没辙,说府衙人员众多、又经常调动,年初事忙没来得及更新,得容他们检查一下,需要些时间。
那就没办法了,先等等吧,看样子今天是给不出来了。
郁泽清看着花名册,和景陆舟随口聊起来纺织司司正,景陆舟也有同感,直言那司正跟个傻子似的,旁边司丞还算正常。
她赞同地点头,说司正的手好像是个摆设,连个卷宗都不会翻,还得司丞代劳,好大的官架子啊……
俩人吐槽了一会儿,差不多到府衙官员下值的时间。景陆舟让大刘去备车马,郁泽清趁着这会儿功夫继续往后翻花名册,绣娘的部分快结束了。
纺织司的绣娘几乎是铁饭碗,能一直干到老。名声好薪酬高,十分稳定。只有去年一个绣娘手受了伤被辞退,然后还有一个绣娘意外身亡,除此之外没什么人员变动。
诶?意外身亡的这个绣娘叫吴柔婉,她的母亲刚好就是前面手受伤退出的那个,叫郭芬芬。
看来是家传,女儿继承了母亲的手艺技术,小小年纪就当上公务员了,可惜走得早。
再往后翻到厨房人员的时候,这个郭芬芬竟然又出现了。
她对比了一下身份信息,确实是同一个人。
估计因为女儿去世,家里没了经济来源,只能去厨房帮忙,挣点工钱。她又犯了下月钱册子,和绣娘比真是差的多。
郁泽清听景陆舟说,纺织司的绣娘各个身怀绝活。
因为绣品专供皇室,所以绣法只在纺织司内部通过师父教徒弟的方式代代相传,保证最好的绣品都给皇亲国戚享用。
所以绣娘们的薪俸非常高,高到她们根本不想跳槽。
车马备好,景陆舟起身走了几步之后,停下,又折返回去把花名册拿上。
“咱们再去一趟大牢,拿着花名册一个个问那门子,看他能不能想起来些什么。”
等他们到了府衙大牢要再次提审时,对方却告诉他们,门子已经畏罪自尽,刚埋。
荒唐!
昨日见他的时候,他求生欲那么强烈,结果立马就自尽了?
她真想让人把门子的尸首挖出来,找仵作鉴定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
但景陆舟没说什么,带着她回文檀街了。
如果昨天回来的时候,郁泽清的状态是心不在焉,今天则是沉重严肃了。景陆舟甚至觉得,她好像还有些不怎么想理他的样子。
去大牢前还好好的,能跟他聊聊花名册的事。是门子死掉,让她难受了吗?
“郁泽清,人死不能复生,我们的线索断了一条,就再找别的,不能把时间耗在已经没有用的人的身上。”
她抬眼直视景陆舟:“您真的相信他是自尽吗?”
景陆舟也认真地看着她:“你想替他伸冤?郁泽清,他本就伤得重,在牢里拖几天也是个死。你就算证明他是被害的,那又能怎样呢?我刚说过了,人死不能复生。”
“府衙大可以说是狱卒审讯的时候下手没个轻重,按律处置便可。但是我们浪费了时间和精力,对查纺织司的案子有什么帮助呢?”
郁泽清低下头,心里明白他说的对。古代官吏视人命如草芥,杀了便杀了。若要替枉死的门子报仇,最好的办法就是查清纺织司一案,把这些贪官污吏全部绳之以法。
景陆舟说:“我刚说话有些重,你……别生气……”
郁泽清摇了摇头。
“对不住,我本以为只是个普通的案子,没想到会让你碰到这样的事情。要不然你别参与这件事了,怪费神的。”
她深呼吸放平心态:“没关系,您要不嫌弃我在旁边碍事,我就继续跟着吧。不看着它结案,我有点难受。”
景陆舟微微笑着:“怎么会嫌弃你。只是怕你因为这案子糟心。”
·
新的一天,新的征途。
她和景陆舟按照花名册上的地址,挨个走访,和绣娘纺织工人们聊天调查。
一天下来,差不多去了花名册上一大半人的地址。
因为许多绣娘工人们的家就在纺织司附近,有些人甚至是邻居,颇有“单位家属院”的意思。所以他们的走访速度比预计要快。
还有个效率高的原因,是今天走访的人里,近一半的住址有误,根本找不到人,问了附近的邻里街坊,都说没见过这个人。
真是奇怪了。
晚饭的时候他们对了对信息,发现与昨天也没了解更多。这些工人绣娘们平时很忙,专注于手头上的活计,有个什么新鲜事基本上都会传遍,每个人知道的差不多。
走访的第二天,他们来到一户人家,绣娘叫徐月宜,郁泽清翻了翻花名册,发现她是那个意外身亡的小绣娘的师父。
于是她多问了一嘴,想知道这个小徒弟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怎么小小年纪就去世了。
徐月宜听完后愣了片刻,随后要来花名册看上面关于吴柔婉的记载。
红色的四个小字标柱在少女名字旁边,徐月宜的眼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她慌忙交还册子,胡乱抹着眼泪,怕弄脏了官府的文件。
郁泽清没想到她们师徒情深,手足无措赶紧道歉。
谁知徐月宜用手帕捂着脸,泣不成声:“婉婉不是意外身亡……她是投河自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