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云静几步上前,“正巧”地挤进了二人之间,又十分自然地将二人交握的手分开,自己笑着携了木槿的手,状似极其随意地闲话家常,携手往和熙堂而去,只在不经意地偏头时,对春雪递去狠毒且满含警告的一瞥。
春雪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话才起了个头就被郭云静掐断,她麻木地跟在二人后头,垂下的脸庞尽是灰败之色。
木槿可没漏掉方才春雪眼里的恐惧和战栗,她深知二爷夫妇不是好人,郭氏自打被夺了管家权,连日来何曾有过这般好颜色,因此她虽是赔笑走在郭氏身边,心里亦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
一行人走进和熙堂时,刘母正在听裴氏念年礼单子,听丫鬟来禀时,连刘母都诧异地挑了挑眉。要晓得郭氏此人最好面子,一连多日都是深居简出,恨不能连每日的晨昏定省都躲开了众人,刘母抬头瞅了瞅天色,这不早不晚的,倒是稀奇!
就连一向处事波澜不惊的裴氏,眼底都有一丝波动。
越是靠近东屋,郭云静脸上的躁意就越是压抑不住,尤其是在隔着两架屏风都认出了那个正取代自己念礼单的人时。郭云静心里发恨,可一想到今日此行的目的,她只好连连吸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
木槿如何察觉不到身边之人遽然加重的喘息,她既头疼又心烦,只好抢先两步撩开最里间的珠帘,对着刘母推开笑脸:“老夫人,二夫人来了!”
不仅是刘母,正在西屋玩叶子牌的几人也都被外面的动静吸引了目光,刘九更是直接趿鞋下榻,整张脸都贴上了门边的屏风,不住地咕嚷:“好生奇怪!好几日没见着二嫂了,她今日倒有闲情!”
“九妹妹,小心些!仔细弄花了脸!”虞七娘俨然一副长嫂的模样,她本就坐在炕沿边上,起坐都比另两人便宜,只见她笑嘻嘻地牵了刘九一只手,将人往回带,一面走一面说,“二夫人和三夫人有庶务要忙,她们忙她们的,咱们玩咱们的,斯斯文文地坐下玩牌是正经。”
吴十娘想插话,但是被虞七娘得意的眼神一扫,她忙耷拉下脑袋,抿着嘴,有些呆滞地盯着手里的牌,一副嘴笨柔弱好欺负的模样。
若是往日,见吴十这般,刘九不忍心冷落她,总要主动递几句话给她的。可同在和熙堂住了这么几日,看多了这副样子,刘九也有些腻味,更何况自落水醒来后,刘八多次耳提面命,让她多长几个心眼。今日这牌局,若非虞七热情张罗,她也是不乐意见她们的。
四人重又围着炕上的小方几坐好,该刘九掷牌了,她随意扔了一张,忍不住继续咂嘴:“我方才瞧得真切,二嫂今日高兴得很,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我上次见二嫂这么高兴,好像还是过年之前呢——”
“咳咳!”一语未了,她就被刘八的咳嗽打断,刘从绵重重地剜了妹妹一眼,大堂兄才出远门,二堂嫂就这般高兴,这传出去像什么话!
刘从绥见姐姐又瞪她,心里虽不服气,但也不得不止住了话头。
吴十娘却在这时忽然开口了:“九姑娘若是好奇,我陪你过去老夫人那边瞧瞧吧。咱们玩牌也有小半个时辰了,想必九姑娘也闷了,出去走走也好。”
刘从绥眼睛一亮,正要答话。
虞七娘已经讥笑出声:“九妹妹还敢跟着她走呢?上回你心疼她,陪她去看雨凇,结果怎么着?九妹妹还没吃够教训呢?被人卖了一次还不够,还上赶着数钱呢?”虞七这话本意是要讽刺吴十,她就见不得对方每日一副可怜无辜的扮相,谁挨上她谁倒霉。
不料,此话一出,立即戳中了刘九这几天刻意压下的心事。虞七话音刚落,吴十和刘九两人,一个红了脸,一个红了眼。
虞七才知嘴快失言,忙软语去安抚刘从绥,只是刘从绥已经伤心地伏在刘从绵怀里哭出声来。
玩牌自是玩不下去了,虞七娘几乎是落荒而逃回了自己的厢房。
四人不欢而散。
等那二人走了,刘从绵才将刘九从怀里拎出,叹道:“往日里教你那些话,你总听不进去?如今可知晓轻重了?”
刘从绥素日是个得过且过的性子,烦恼不到眼前就索性假装看不到,自落水醒来后得知是吴四郎救了她,她也曾消沉了两日,可见刘母并未主动跟她提起这事,祖父和耶娘也未急着接她家去,她以为此事便是揭过了。
虞七娘的话虽是为了挤兑吴十娘,可那话中深意却是直割她的肝肠。
“姐姐,那吴四郎声名狼藉,若是,若是阿耶看上了吴家,应了这门亲事可怎么办呐?我不要嫁他!”
刘九的担心不无道理,若论刺史府的门第,那自然是吴家高攀,可说到底,她姐妹二人只是旁支,别看刺史府的下人们每日里“八姑娘“九姑娘”叫得殷勤,背地里还不知怎么嫌她们呢!
刘九越想越怕,又啜泣起来。
刘八也没辙,比起妹妹的亲事,另一桩亲事更可恨!刘八咬住了后槽牙。
她们姐妹二人出入刺史府频繁,耳朵听过、遥遥见过的外男就那么几人,都是与刺史府有瓜葛的。那人,虽是刺史府的奴才出身,可,可在她能够得着的范围之内,再没有比他更合她心意的了!可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丫鬟也能抢走她属意的人!
每每想起此事,刘八的一颗心就宛如针刺,她眼中不禁露出几分恨意,以至于木槿进屋她都来不及收回。
木槿被刘八眼里的怨毒吓了一跳,缓了片刻才笑道:“两位姑娘在做什么呢?老夫人叫我来送果子,这是三夫人方才送来的金桔。”
刘八一惊,忙收敛心神,满面笑着给木槿让座。刘九也背过身去收拾眼泪。
木槿扫了一眼屋内的陈设,炕上的小茶几上还有未收拾好的叶子牌,她便笑道:“九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玩牌输了不成?九姑娘别伤心,回头我帮你看牌,狠狠地赢她们几吊钱。姑娘快洗洗手,过来吃果子。”
刘九收了眼泪,换上笑脸,先是向老夫人道谢,再拣了两个金桔塞进嘴里,一时无话。
木槿见她二人这番情状,只当是姐妹拌嘴,便不欲多待,随意坐了坐就打算起身回东屋,只是她人还未动,另一个人却从东屋追了过来。
“你们三个躲在这儿说什么体己话呢?”郭云静呵呵笑着走进屋来。
刘八和刘九忙起身去迎郭氏,木槿正要趁此机会溜走,却被郭云静一把伸手拉住。
“怪我失礼,两位妹妹在和熙堂住了这么久,我也不得闲儿请你们去凝曦院坐坐。可巧今日有空,昨日你们二哥哥又搜罗来了几件新鲜玩意儿,我来时就已吩咐备下一桌席面,今日请两位妹妹过去喝茶。木槿也一起吧?”
郭云静笑得一脸温和,手上的力道却是不容拒绝。
木槿笑着去推郭氏的手,连声推辞:“二夫人说笑了,二夫人的席面,哪有奴婢吃席的道理。二夫人既要请客,便带两位姑娘去吧,老夫人那儿,我替二夫人去回话,和熙堂的晚饭便不预备两位姑娘的分例了。”
“别呀,你可是稀客,往日请还请不来呢!春雪,你去老夫人那儿,替木槿当差!就跟老夫人说,木槿一年到头辛苦了,今日我替老夫人做东,犒劳木槿姑娘。老夫人若是不点头,我亲自去说!”
看着你拉我扯的二人,刘九念及往日木槿对她姐妹二人的照顾,正想开口替木槿开脱两句,不料,刘八竟上前挽了木槿的胳膊,笑道:“木槿姐姐与我们同去吧,二嫂的席面想来精致得很!”
郭云静不妨还有帮手,倒是意外之喜,她冲刘八递去一个笑脸。
刘八回以一笑,郭氏这般盛情邀约,她猛然想起那日无意间听到的事,心里竟隐隐生出几分畅快。
原来,自从刘八暗中属意萧举年,她本以为,她若想得偿所愿,最大的变故应来自木槿。毕竟,她也不笨,萧嬷嬷和她们姐妹二人都是和熙堂的常客,往日里,萧嬷嬷暗中看木槿的眼神,也许老夫人没注意到,但她却是抓住过几次的。
原本,她暗恨,为何萧嬷嬷放着她这个刺史府的族亲不要,非要一个和熙堂的丫鬟,直至那日,她偷听到了二堂兄和伯娘的对话,她心头浮上窃喜,二堂兄这人她也略晓几分,于女色上最是荒唐不过,但凡他惦记上了,哪怕最后他不能得手,伯娘也不可能再把木槿许给萧家。
就在她以为萧举年是她囊中之物时,却出了落水那事,而后阖府皆知,原来从刺史府出去的萧录事已经跟凝晖轩的秦秋定下了亲事,那日,她两眼一黑,几度伏枕痛哭。旁人只当她是担心妹妹,只有她知道,她是为自己,是不甘,是怨恨。
这恨本该冲着秦秋,可是她一个刘家宗族的九姑娘尚不能称心如意,她如何能甘心看着别人如意!木槿不是与秦秋交好吗,凭什么她们这些做丫鬟的,一个两个都能踩她一头,她偏要看着她们不得善终!二堂嫂可不是善茬,不管这桌席面是为着什么,她既想让木槿去,她何不助她一把,也乐得看一出好戏!
刘八恶毒地想着,心头生出几分畅快。
三人正拉扯不定,吴十娘又去而复返地撞了进来。
“二夫人?见过二夫人。这是?”吴十娘小心翼翼地打量众人神色。
好的很,又来一个!看客不嫌多,索性多带几个!郭氏忙转头吩咐身后的丫鬟:“去,去清渊阁请咱们二姑娘,把虞七娘子也叫上,今日人齐全,咱们索性在凝曦院闹上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