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从俭去和熙堂向刘母辞行时,刘母正带着几个小姑娘在用早膳。刘八和刘九倒还从容,只虞七娘和吴十娘在刘从俭进门的一瞬,不禁都红了脸。
自二人醒来发现自己身处和熙堂,又各自从长辈处被透了口风之后,住在和熙堂的这些日子,二人面上虽一如既往地矜持,但在心底,却是都把刘母小心翼翼地供着哄着了。
刘从俭也十分乖觉,知晓刘母此举背后深意,近日来晨昏定省或是遣人代劳,或是避着他人,打落水那事之后,这还是他头一回不避嫌疑地踏入和熙堂的院门。
刘母见了儿子,只当是他想通了,脸上的喜色压不住,正要开口趣上两句,却见儿子一脸凝重。刘从俭不容她多想,人到近前将下袍一撩一甩,顷刻间已单膝着地,众人唬得忙不迭起身避让。
“母亲,儿子得去武陵郡一趟,短则三五日,长则,不好说。事态紧急,便不与母亲多说了,儿子告辞,望母亲在府中加餐勿念!”言罢,刘从俭利落地磕了两个头,而后翻身就走。
这一幕直把众人都看愣住了,等刘从俭都一脚迈过门槛了,刘母才回过神来,急急地喝了一声“站住!”,自己则由木槿扶着,颤颤巍巍地追上去。
刘八和刘九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表示。虞七娘眼随着刘母的动作,脚下才一动就被她的丫鬟扯住。吴十娘则是绞着手帕,神色不安。
刘从俭闻声,只得生生地把跨了出去的左脚收回,侧转过半边身子,由着疾步赶上的刘母拉住他的手。只听刘母一叠声地追问:“这正月还没过呢,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事非得你亲自去啊?什么叫‘长则不好说’?你这话说得含含糊糊的,叫我怎么放心!”
刘从俭不想对刘母透露太多公事,不知为何,他直觉此事与吴家脱不了关系,而据萧举年查到的线索,二房又与吴家极其密切,而他娘……
刘从俭微微倾着上身,一垂眼便对上刘母苍老的面庞,那双满盛担忧的眼睛周围已是沟壑纵横,她对自己担忧是真的,可是她对二弟的纵容溺爱也是真的!若有一日兄弟二人刀锋相见……
刘从俭心头一声喟叹,微眯了一下双眼,又飞快地睁开,对着刘母挤出一个笑来,尽量放缓了声音,道:“紧急公务。母亲放心,儿子治理朗州已有十数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定能平安归来。”
刘母见他这般,只好放弃追问,换作一声长叹,问道:“既如此,你身边多带几个人。唔,让青梧和秦秋两人都跟过去。”
“母亲——”
“你自己说了,短则三五日,万一三五日解决不了,你在外面衣食起居总得有人服侍妥帖吧?你带不带?你若不想带她们,我就从和熙堂给你指人了,木樨——”
见刘母执意,刘从俭只得让步,连声应下,又说了几句保重之语,才抽身走了。
刘母这才一步三叹地回了饭桌前,众人见此,也都没了说笑的心思,一顿早膳用得寂然无声。
半个时辰之后,三辆马车依次驶出了刺史府的大门。聚在二门外送行的一众人等,都在感慨刺史大人的不易。只有刘从裕,在折返回凝曦院的路上时,嘴角不经意地上翘。
秦秋觉着,似乎从落水之后,她的脑子就不太跟得上变故了。以往都是她洞察先机,而今却总是被外界推着走。譬如今日,不过是回家歇了几日,谁承想一回凝晖轩就能赶上随行出府这种十年不遇的事!
所幸,青梧和鹊儿能干,一个随意领了两个人,三两下就将刺史大人的行李收拾好了,一个在她目瞪口呆时,风风火火地就为她收拾好了包袱。
她才醒过神就被打包送上了下人们乘坐的马车。
刘从俭此行,除了随行的小厮,就只带了秦秋和青梧二人。此时,二人心情各异。
秦秋一回过神,才想起事发突然,她都还没给家里报信。
青梧似看出了她心中所想,笑着安慰道:“你放心吧,鹊儿肯定会去给秦婶送信的。上回你落水,也是鹊儿机灵,及时叫来了秦婶。”青梧说着,声音又矮了下去,每次提到这事,她都止不住露出讪意。
秦秋一想也是,既是老夫人指派的差事,和熙堂总会有人善后的。她心下稍安,心一定便不由自主地开始思索此趟行程究竟何故。大人是吩咐她二人按着半月的行程收拾的,半个月,武陵郡,莫非……秦秋想到了先前的河道监修账册!
莫非赎身机遇来得如此迅速!秦秋眼前一亮。
“想什么呢?这么高兴?”青梧递给她一杯热茶,忍不住问道。茶水吃食还是临出门前凝晖轩的人塞给她们的。
秦秋自以为想通了关节,眼底有掩不住的兴奋,随口答道:“我还没去过武陵郡呢,刚好趁此机会见识见识!”
青梧跟着笑了,笑了一阵,又忍不住将车窗推开一条细缝,朝前方望了两眼。
“大人,这事会不会太巧合了些?”为首的马车内,萧举年将疑惑宣之于口。
刘从俭的眉头从上马车之后就没松开过,闻言,沉吟片刻,道:“你也觉得巧合?”
萧举年拧着眉头,点头应道:“按说,吴家只是求财,胆子再大也不敢在河堤上做手脚,可偏偏却是河堤塌了!我还是头回听说百姓看灯能把河堤踩塌了的!若是咱们在年前先上报了贪墨一事,此刻该是咱们将吴家的主事人抓捕下狱。可眼下……眼下却是被动了!”
萧举年忍不住垂头叹气。
“谁说不是呢!”刘从俭眉心又添两道褶皱,叹道,“数十条人命在那儿,我即便查明真相悉数上报朝廷,可在这个节骨眼儿,只怕他人认作是我在推诿赛责!呵,他们可真是敢呐!以数十人命献祭来给我设局!你我此去武陵郡,危矣!”
“大人!”萧举年的心揪成一团,低呼,“大人的意思是,他们故意毁坏的河堤?以百姓为祭?”
刘从俭看着他,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冷意,良久方叹:“他们何曾把他人性命当做性命。也许在他们看来,弄死区区几十个百姓,能拉我陪葬,是再便宜不过的买卖!武陵郡,咱们此去容易,要离开,怕是要拼个你死我活了!”
萧举年的心沉到了深渊,才定亲就要这么拼命吗?大人虽是鳏夫,但好歹成过亲啊,自己……不对,方才他接到口信匆匆赶去刺史府,正好与秦秋迎面撞上,先前还欢喜二人可以同去武陵、多些共处时日,这般看来,是一同送死啊!
既是凶险,刺史大人何必拉他二人一起殉葬?怎么,一个不够,非得一双么?念及此,萧举年很难不向对面闭目养神之人投去幽怨一瞥。
刘从俭虽是阖着双眼,但也察觉到了下属在看他。
良久,忽听他淡淡地说道:“放心吧,我已派人去追六郎了。吴家有军中的根基,为免打草惊蛇,我会让六郎从宣州借些人去武陵郡与我们汇合。谁为刀俎,眼前下定论还为时尚早。我只是说此行凶险,又没说我们会葬在那儿!”
“大人运筹帷幄,属下自是信任大人的!”萧举年悻悻地摸摸鼻子,心虚地笑了两声。
“大伯真走了?”郭云静有些激动,嗓子都发干了。
刘从裕仰躺在榻上,一脸阴柔地笑着答她:“走了!放心,不出十天半月,府里就该办丧事了!唉,家门不幸,我的兄长啊!你这一走,娘亲该如何伤心啊!”
郭云静心跳得厉害,人都要站不稳了,她忙自己撑着桌沿坐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润嗓子。好一阵,她才平复下来,一时沉浸在刺史夫人的美梦之中,一时又替大房生出几分悲凉,偶尔看向榻上躺着的人,忽又生出几分恐惧。
郭云静正兀自游走着心神,忽见刘从裕翻身坐起,一手支颐一手撑腿,定定地看着她,笑道:“我交待你的事办得如何了?这几日回来,春雪见了我,就跟兔子见了鹰似的,怪有趣的。呵呵!”
郭云静觉得嗓子又开始发干,她猛灌了一大口茶水。刘从裕显然不满她的反应,起身走到她身侧,一手按在她的肩头,压迫感十足。
“夫人?办得如何了?”
郭云静将茶水咽尽,点头道:“我已将你的话尽数与她说了,她虽还不曾松口,但是心里定是动摇了。这两日,我再加把火!”
“好,好!”刘从裕拍着她的肩,道,“趁着老大不在家,咱们得赶紧把这事做了!先摆布了和熙堂的人,等娘亲受不住打击时,咱们才好在她身边服侍,不是吗?”
“春雪!春雪!怎么越叫你越跑呀,你站住!”木槿几步追上前面的人,强行扳过对方的脸,狐疑地打量着她,道,“你这是怎么了?遇着你两回了,都是见我就跑?怎么,二夫人又拿你撒气了?”
春雪白着一张脸,想说话,张了嘴却又闭上,最后只是摇头。
木槿更觉奇怪,道:“二房也不是二爷和二夫人一手遮天的,没个还没出正月就成日里打骂奴才的道理,若是你受了委屈可要告诉我,我好悄悄地让老夫人知道。”
春雪鼻尖一酸,忽然拉住木槿的手,说道:“姐姐可否帮我求求老夫人,等出了正月,放我——”
“春雪!”郭云静的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木槿感到掌心的那只手明显一颤,还未待她想明白,郭云静已经盈盈笑着来至二人身边。
“哟,木槿也在呢!刚好,我要去给老夫人请安,一块儿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