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聿在武贞锦寝殿中的软榻上睡了一夜,醒来时身上盖着一床蜀锦软被,他顶着宿醉后昏沉的头颅,下意识伸手摸着身前的被面,指尖触感丝滑,心也渐渐柔软,他不禁猜测这被子是不是她昨夜放心不下他,悄悄为他盖上的。
可惜守在一旁面冷的老太监打破了他的幻想,那瘸腿的老太监语气冷硬:“不知摄政王可睡醒了?老奴昨夜在此守了您一夜,娘娘吩咐,请摄政王饮下解酒汤,便速速去上朝吧。”
韩聿温情的幻想破灭,不禁轻叹了一口气,失望多了,也就习惯了他如今不再被她眷顾的事实。他不仅能毫无波澜的接受,甚至还会因为能在她内寝睡上一夜却并未被扔出门而心中欢喜。
想到这里,韩聿端起醒酒汤一饮而尽,去上朝时步履轻盈,眉眼带笑,临出门时还不忘回头跟老太监道别:“昨夜公公辛苦了,回见!”
因昨夜暗自流泪,韩聿今日向来清润的双眼微微有些红肿,上朝时不少大臣凑上前来关切。
“摄政王日夜操劳,还是要保重身体。老臣的女儿擅长制香,做出来的安神香可是一绝,大人若是不嫌弃,明日老臣给大人带一些,可好?”
如此明显的撮合,韩聿怎会毫无察觉,只是望着武贞锦自侧面的台阶缓步走上高台,他故意高声接话:“早听闻吕小姐秀外慧中,如今看来果真名不虚传。那就有劳吕小姐了。”
吕大人见摄政王情绪高涨,以为自家女儿得韩聿青眼,忙不迭拱手回礼:“殿下过誉,小女定会尽力而为,助您日日安眠。”
众大臣见太皇太后和陛下皆已落座,早早站回原位,徒留这位得意忘形的吕大人突兀的站在韩聿身边,格外显眼。待他反应过来,忙朝后排走去,可武贞锦却突然唤住他。
“吕大人,请留步。”
被武贞锦唤住,户部侍郎吕显忙停住脚步,转身拱手行礼:“臣在。”
“昨夜哀家陪陛下批阅奏章,见吕大人上疏请求陛下驳回工部侍郎对岷江河道疏通款项的上疏。”
纱帐背后的女子声音稚嫩,语气却格外严肃,引得吕显也正了正精神,回禀道:“禀太皇太后,仅今年一年,工部就因疏通河道之事前后向户部申请过六笔款项,共计七十一万余两白银。户部确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才上疏回禀。”
工部尚书刘司桐忙上前接话:“禀太皇太后,工部今年确实拿到了这些钱款,可那些钱银皆是为了弥补近几年的亏空,今年疏通岷江河道的钱是一分也没能批下来呀!户部掌管天下钱银,却连年卡着工部的批款。洪涝无情,百姓无辜,臣每每赶赴灾区,皆得舍下老脸找当地商户赊账,才能勉强凑够重建堤坝的材料,可商贾也要生活,臣也得一笔笔清账,给他们一条活路呀!”
户部侍郎见工部尚书捶胸顿足,连陛下也跟着皱起眉头,似偏向于他,忙抬手假装擦了擦眼泪,哭穷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工部为难,户部又何尝容易。近三年天灾不断,先帝体恤百姓,数次减免各地赋税,致使国库空虚。臣等虽有意支援工部,却也实在是有心无力。刘大人,近期也不曾听闻有地方上报岷江江水水位上涨之事,为何偏偏动了疏通岷江的心思?”
刘司桐屡屡和户部打交道时都吃哑巴亏,今日难得陛下、太皇太后和摄政王皆在,他也想辩驳清楚。
可还不等他开口,韩聿却揽下话头:“儿臣这几日梳理过户部提交上来的账本,眼下确如吕大人所言,户部拿不出疏通岷江河道的钱款。”
武贞锦早就想整治户部,数次想先下手为强,却屡屡被韩聿拦下,今日见他依旧偏袒户部,想他可能确实被吕小姐的安神香迷了心窍,才会选择养虎为患。
可纵使她心中不满,亦是不会粗暴的和他在朝堂对峙,只得咽下怒火,在心中记下一笔,待日后再与他们一同清算。
自宿醉那日之后,韩聿数日不见人影。听闻他最近和吕家小姐出双入对,武贞锦在宫中都听到了消息。
武贞锦在书桌前誊抄《史记》,文绣白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绣着手绢,想起最近传扬的风风火火的消息,忍不住和武贞锦分享:“孝期之中,摄政王倒是毫不避讳。”
武贞锦的笔尖一顿,险些在宣纸上留下浓重墨迹,她眉眼深沉,复又沉下心来接着誊写,回话的语气也格外平静:“他也到了成婚的年纪,若真心喜欢,待孝期一过,娶回府中,也算郎才女貌,一段佳缘。”
文绣白见武贞锦一双眼眸古井无波,比那些被迫进入寺庙修行的先皇后妃们还要无欲无求,文绣白也怕她憋闷坏了,凑到她身边悄声说道:“在我面前你无需遮掩,你若是因他另寻新欢而难过,大可跟嫂嫂说,也能稍稍排解苦闷。”
武贞锦将写满字的宣纸放到一旁晾干,转头又在新的宣纸上写下文字,看似真的对此事漠不关心。
“整日抄写这些,到底有何用处?”
提到这些,武贞锦才肯展露些许情绪:“以史为鉴,可知兴替。世间已无新鲜事,不过是一次次重演历史罢了。我虽然尚无力挽狂澜、开疆拓土的能力,却也希望胥朝在我手中国祚绵长、民康物阜。”
韩聿漏夜前来,武贞锦早已拆掉发饰,松散头发,准备安寝。
韩聿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铜镜之中,武贞锦望见镜中人被吓了一跳,低斥道:“夜已深了,皇儿出现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妥帖?”
赤玖更是双手张开,挡在武贞锦身前,忠心护主:“摄政王殿下,宫门已经落钥,您不该出现在凤栖宫。”
韩聿不顾她们主仆二人的警告,懒洋洋的走到软榻边躺下,指了指他手中的账本:“儿臣一拿到手就马不停蹄的给母后送来,谁知母后根本不肯领情,真是寒了儿臣的心。”
见武贞锦依旧对他设防,他故作伤心的哀叹,摆出想起身离开的动作:“哎,既然母后不想看,那儿臣就先回府了。”
武贞锦见他手中似是户部账本,自是被深深吸引:“赤玖,帮我拿过来。”
赤玖上前去拿,韩聿却转手将账本放在软榻里侧,用半个身子压住,赤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转头找小姐告状:“小姐......”
“出去。”韩聿难得严肃,“母后,这么机密的东西,儿臣谨慎些,没错吧。”
“赤玖,你先出去。”
“小姐,您一个人......”
韩聿见她们两人将他当作贼一般小心防着,也颇为无奈:“下去吧,不会吃了她的。”
待赤玖将宫门关严,武贞锦才一抬素手,静静等着韩聿将账本亲自送到她手中。
韩聿喜欢她这般高傲的模样,也确幸她对他满是掌控欲的心思,从软榻上起身,亲自将账本递到武贞锦手中,可他刚一凑近,武贞锦便抬手用帕子捂住鼻子,眉头紧皱,一副被熏到的样子。
韩聿垂首,才发现他腰间此刻还系着吕家小姐送他的香薰球,忙摘下扔到一旁,有些局促地解释:“我与她皆是逢场作戏,无论你听到什么传闻,都莫要当真。”
武贞锦睨了一眼被韩聿扔在地上的黄金香薰球,复又继续查看账本,偏她口中不饶人,冷冷道:“人家一番心意,你却偏要糟践,世间男子,果真薄幸。”
韩聿自知今日不说出个所以然,定是被她记恨,只得指着那香薰球辩解道:“你贵为太皇太后,天下女子以你为尊,连你这般金尊玉贵的人都不曾奢靡到用纯金打造香薰球。她一个小小侍郎之女,吃穿用度皆逾越规制,岂能轻饶?”
武贞锦知晓他处事向来极有分寸,自是不会做出什么僭越之事,这几日才能稳住心神,任由他接近吕显一家,迟迟不对他们动手。
“这账本你可全都看过?”
韩聿站在原地,见武贞锦给他台阶,忙讨好般凑上前去,自她身后俯身,假意去看她手中账本,实则享受将她半拥入怀的片刻温存。
武贞锦怎会看不出他的小心思,不过看在他卧薪尝胆后有所收获的份上,默许了他的举动,甚至抬起手肘轻撞了一下他的胸膛,催促道:“说话。”
“自是看过了,这老家伙真是黑心,这些年贪墨的钱银比现在国库的官银还多。”韩聿一边说,一边煞有介事的抬手去翻武贞锦手中的账本,“这几笔是他巧立名目,自各地官员手中收受的贿赂,难怪每年地方都收不全税款。”
自垂帘听政以来,武贞锦最头疼的就是国库空虚之事。她虽能参与朝政,可若是没有钱银,依旧举步维艰。户部又都是一群油盐不进的老油条,她虽想根除,却苦无证据。
韩聿呈上的账本,宛若甘霖,既能助她铲除户部坏疽,又能抄没无数钱银充盈国库,一举两得。
“这事你居首功,待此事结束,我会对你大加封赏。”
韩聿受够了武贞锦四下无人时依旧对他以母子相称,摆出一副君臣姿态。他不缺钱银,也不贪虚名,不过是见她为此事烦忧,心疼她夙兴夜寐,怕她熬坏身子罢了。
“母后不必费心封赏,儿臣......另有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