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聿固执的住进了早已人去楼空的皇子府,武贞锦顾念他无人照拂,派赤玖寻了一批贴心的宫女、太监送过去,可韩聿却将他们原封不动的送了回来,谢绝了武贞锦的好意。
不仅如此,他还派人传话:他很喜欢皇子府的旧牌匾,对那旧牌匾有感情,不愿换成誉王府的新牌匾。
韩聿执拗,武贞锦亦然,听宫人回禀时,她赌气道:“随他,就让他一人自生自灭吧。”
韩聿倒是将自己照顾的很好,他每日一大早就进宫到凤栖宫给武贞锦请早安,好几次借着府中无人照料的由头留在凤栖宫中蹭上一顿早膳。
白日他就在太极殿陪着韩元辰处理公务,接见官员,和小皇帝凑在一起享用午膳。
到了晚上,他又准时出现在凤栖宫中给武贞锦请安,若是武贞锦心中别扭不肯留他用晚膳,他出宫后会溜达到夜市吃碗热气腾腾的鲜肉馄饨。
武贞锦每次见韩聿都要缓上许久,可偏偏他似狗皮膏药一般日日来她宫中请安,次次不落。
好几次她委婉拒绝,称他公务繁忙,莫要在请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他反倒会扯出千百种理由堵她话头,将大道理讲出百十个,绝不肯在请安的事情上退让半分。
武贞锦拿这样死皮赖脸的韩聿没辙,只得退让,不再和他争辩。不过为了让他二人相处起来不再尴尬,武贞锦特意留韩元辰在凤栖宫中住下,亲自日夜照看韩元辰。
韩聿对此反应十分激烈:“陛下已是幼学之年,像他这般大的孩子早已和母妃分宫另住已久。岂有反将已经长大的孩子接回长辈身边的道理?况且陛下九五至尊,传讲出去,岂不招人笑话?”
武贞锦受够了韩聿日夜相逼,引她心绪难宁,因此此刻她也不甘示弱:“天气渐凉,陛下数次感染风寒,哀家不放心,将陛下接过来照看几日,怎么在摄政王口中,就成了天大的事?”
韩聿还想再辩,武贞锦却不给他机会,气鼓鼓的拉着韩元辰出了宫门,朝书斋方向走去,徒留韩聿一人在原地憋闷的喘着粗气。
韩聿一想到书斋中还有一个裴朗日日在武贞锦面前表忠心,诉衷肠,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韩元辰见皇祖母用晚膳时心不在焉,一直不停朝寝殿门口望去,不禁好奇:“母后可是再等什么人?”
韩聿放弃请安的把戏,武贞锦本该高兴,可日日早晚相见的人冷不丁的消失,她反倒总是不由自主的张望,心中有几分怅然若失。
不过武贞锦转头想起今日早朝时韩聿故意在朝堂之上跟她唱反调,屡屡驳斥她的政见,便又变了脸色:“没有,皇祖母没有在等谁。陛下专心吃饭,来,多吃些青菜。”
韩元辰最是讨厌青菜,可皇祖母屡屡劝诫他不可偏食,只得皱眉夹起一根油菜,吃药一般强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跟皇祖母撒娇。
武贞锦见韩元辰一番孩童姿态,难得出声制止他:“陛下,您是天子,天子不该轻易让人看出心中喜恶。”
韩元辰见皇祖母生气,不禁有些慌乱,夹起好几根青菜,胡乱塞进嘴中,便嚼还边装作开心的模样:“皇祖母,您看,孙儿可爱吃青菜了。”
武贞锦终是心疼这般尽力讨好她的韩元辰,制止了他去夹菜的动作:“记住就好,在皇祖母面前,你依旧可以做个孩子。”
韩元辰听到这话,霎时双眼含泪。自皇叔死而复生,他便时刻活在恐惧之中,皇祖母对皇叔旧情难忘,日日心不在焉,这些天明显不似以往那般对他时刻关注,如今被皇祖母这般关怀教育,他反倒心生感激,心中踏实了些。
夜里武贞锦带着韩元辰一本本温习他白日批阅的奏折,为他讲解朝中的利弊关系,不时抽问他对某些事情的看法。
许是因为韩聿自十三岁入朝堂,耳濡目染下,使他在处理政事时经验老道。武贞锦有时候会从他留在奏折中的朱批中找到一些全新的思路,这是她此刻很难达到的处事境界,那种圆融和四两拨千斤的松弛,让她心生羡慕。
若不是他们此刻相处尴尬,武贞锦倒真想和韩聿切磋一番,探讨一些政事的处理技巧。
武贞锦这边和韩元辰讨论的起劲,韩聿则挥退前来阻拦他闯凤栖宫的宫人,韩聿脚步踉跄,满身酒气,语气却十分冷冽:“莫要拦本王的路。”
守在凤栖宫寝殿外的人是绿领卫,见旧主闯殿,他们甚至不曾抬手阻拦,就跪地行礼,将韩聿放进了内殿。
初秋夜晚的风呼啸,原本为了透气而大敞的窗户将秋风送进内殿,内殿里的秋香色纱帐四处飞扬,韩聿一把甩开吹到他脸上的纱帐,幽怨的站在武贞锦和韩元辰的面前,将祖孙俩吓了一跳。
韩元辰本就忌惮皇叔,见皇叔满身酒气,手持佩剑,下意识起身躲到武贞锦身后,抓着她的袖子,不住发抖。
武贞锦微微蹙眉,厉声呵斥:“摄政王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韩聿不屑的望着那个鹌鹑一般躲在女人身后的新君,勾唇一笑:“陛下,臣有话要和她说。”
韩元臣见皇叔眉眼冷冽,眼中的狠意毫不遮掩,犹豫片刻,终是弃皇祖母而逃,他屁滚尿流的从最远处跑走,连头都不曾回过一次。
韩聿嗤笑一声:“这就是你费劲心思也要守护的孩子。”
“那又如何?是我心甘情愿,根本无需他的回报。”
韩聿自腰间解下佩剑,懒散的坐进她常躺的软榻之上,脸上的神情微微泛苦:“太皇太后当真无私,儿臣拜服。只是母后好狠的心,为何对儿臣就要恩怨分明,就要锱铢必较呢?”
武贞锦知晓他心中有怨,可这样趁醉装疯,又能解决什么问题?他这般轻狂,深夜闯殿,只会招致无数流言蜚语。
“你醉了。”
韩聿仰靠在软榻上,痛苦的扯开衣领,连脖子下的肌肤都泛着粉红,明显已经酩酊大醉,却还是不依不饶。
“你为什么总说我醉了呢?我没醉,此刻的我无比清醒。是你醉了,醉的黑白不分,醉的失去自我。”
见武贞锦闭口不言,韩聿壮着胆子起身,抬手将她揽在怀中,不顾她剧烈的挣扎,问出藏在心中许久的话。
他双眼含泪,一字一句,字字泣血:“母后,您为何不问问我,是如何在战场之中活下来的?”
武贞锦不再挣扎,痛苦的闭上眼睛,韩聿最懂她,也知晓如何刺她,会让她更痛。
没错,是她舍弃了他,是她亲自盖上玺印将他送上战场,让他九死一生。是她亏欠了他,她无可辩驳。
韩聿紧紧抱着武贞锦,不肯留下丝毫缝隙,他嗅着她发丝间若有若无的玫瑰香气,她娇柔的曲线紧紧贴合着他的身躯,他们似乎天生就该融为一体,永不离分。
见武贞锦沉默不语,韩聿紧接着说道:“母后,为何一定要舍弃我?”
听到“舍弃”二字,武贞锦霎时清醒过来,趁韩聿重心不稳,一把将他推开,远离了他的怀抱,韩聿不肯依,想再次伸手将她拽回自己的怀中,却被武贞锦出言制止。
“因为舍弃你,是我那时唯一能做的事。韩聿,别再装疯卖傻。你我心知肚,我们从不是永远的盟友,就如你我今日在朝堂之上针锋相对时一样,你我之间,利益和权势之争,才是最无法割舍的事。”
韩聿皱着眉头,嘴巴委屈的闭紧,今夜饮下的两坛梅花酒让他的思路混乱、头痛欲裂,可他知道,她说得不对,他们之间没有这般不堪,绝不会只有争斗。他甩了甩头,试图唤回思绪,忍不住开口辩解:“不对......”
武贞锦却接着说道:“韩聿,你在皇宫十年,这十年来你见过多少尔虞我诈、倾轧厮杀,还不能清醒吗?感情之于你我,不过笑谈。日后,你我恪守本分,莫要再这般荒唐。”
武贞锦说完这些,早已支撑不住,落荒而逃。
韩聿则站在原地失魂落魄,许久才颓唐的躺倒在软榻之上,用手背挡住湿润的眼眶:“我才不在乎那些,我到底该怎么做,你才肯相信......”
赤玖赶走所有宫人,独自守在寝殿外踱步,见自家小姐从寝殿出来,忙上前询问:“摄政王可伤了您?”
武贞锦情绪低落,不发一言,径直朝偏殿走去,进了偏殿,她反复回想今夜情景,不禁悲从中来,他韩聿委屈,她又何尝不委屈。可是他们二人走到今日这个地步,早已无法回头。
赤玖慌张的抬手为小姐拭泪,小心宽慰:“小姐,您别哭了。都怪摄政王醉酒闹事,他总是平白来招惹您。您是他的母后,下次他再来闹事,您一声令下,奴婢就拿扫帚将他打出去!”
武贞锦被赤玖这般卖力的表演逗笑,噗呲一声笑出声来,赤玖见自家小姐从梨花带雨到破涕为笑,这才松了一口气:“小姐,您笑起来真好看。”
武贞锦倚在赤玖怀中,擦干眼泪,终是放心不下寝殿内的韩聿:“夜里找人看顾他些,莫要让他被秽物堵住咽喉。”
赤玖埋怨道:“小姐,您总是心软。”
“明早再给他准备一盅醒酒汤,省得他满身酒气去上朝,平白落人话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