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终究还是没能赶上施宜这河鲜宴。
京中急报,夫妇二人草草收拾一番,拜别凌衣,快马出发。
五日后夜里二更,虞灵随凌伯钊从角门进了大帅府。
正堂里,太子李炳南已静候多时。
凌伯钊掀袍便跪:“臣凌伯钊叩见太子殿下。”
上首的太子不紧不慢啜了口茶,德化窑白瓷茶杯放回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单手撑着额头,盯着凌伯钊,声音低沉威严:“凌大人,你私自婚配,该当何罪啊?”
虞灵低头站在门外窗棂下候着,两旁是目不斜视的护卫,一听这动静,抿嘴按下差点没忍住翘起的嘴角。
“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不知臣何罪之有?”凌伯钊声线平和,理直气壮。
太子眼神一横,声调略高:“你明知!”
“还请太子殿下恕罪。”凌伯钊也不辩驳,低头着地。
虞灵以为这二人还得说上一会,下一秒太子身边的大太监魏铭走出来,让四下守卫到院子外去,看向一旁的虞灵道:“随我进来。”
虞灵称是,低头不疾不徐进了正堂。
一进门,就能看到一道审视的目光。
“民妇虞氏叩见太子殿下。”虞灵跪好,低着头。
魏铭道:“抬起头来。”
李炳南乍一见来人,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睛一看,似不敢信,迟疑道:“这弟妹似乎在哪见过?”
虞灵嘴角没按住,恭敬回话:“经年不见,不知太子殿下可否一切都好。”
李炳南冷哼一声,说道:“比不得些没良心的,成婚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来信细说,不过,”他目光复杂,“知道是你,兄弟们总算放心了。”
虞灵莞尔,又磕了一个头,道:“民妇感激太子殿下记挂,定不负所托,照顾好凌大人。”
“既然你来了,刚好一起听听。”太子点头,让二人上座,开始说起正事。
连日阴雨水患迭起,江北以西多有农田被淹的来报,都是小范围,当地官府极为重视,连夜组织抢救,目前事态还在可控范围内。
江北西边除了种植水稻外,还些花生油菜。因着作物歉收,紧接而来的就是物价上涨,那可真是有些头疼。
凌伯钊蹙眉:“有无可能放些公粮,先渡过这段时日,后面再另行种作?”
太子摇头,“这法子之前我上书过,不说这会春耕,今年这雨季长,场面还得收拾,即使开粮仓一时半会只怕不够。父皇的意思是,实在不行以工代劳,往北或者往南,让这些百姓好歹先不饿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过了雨季,再回来重整山河。
凌伯钊点头,知他与自己这武将想商量的不是这个,正要待他说下文,谁知太子李炳南瞥了一眼旁边低眉顺目得让人陌生的虞灵,话锋一转道:“我知你们回来舟车劳顿辛苦了,今日早些歇息,我明晚再过来。”
明晚再过来?这话听着,倒像是在哄他东宫那些小姐妹了。
凌氏二人起身行礼,太子淡淡道:“你们也不急着这一时半会的回去,我和太子妃明天过来吃晚饭,不知为何,最近我老是梦见前些年打北庭的日子。”
走到门口,太子突然回头又补了一句:“凌少夫人当年大战前做的那口羊肉汤,能香一辈子。”
虞灵同凌伯钊二人低头拜别太子。
夫妇二人回京一事属于保密行程,如今大帅府只留了几个看守门户的老仆,避免有个风吹草动,夫妇二人稍作休整,天一亮便分头行动。
虞灵扮作京中寻常妇人的装束,到东市雇了辆牛车,开始从东市到西市沿路采买,几日的食材、日用品、床单被罩统统买新的,连擦脸油胭脂水粉都整了两套。
凌伯钊先是去了暗信让太子晚上到城郊的庄子上来用饭,随即到西城门十里外的路亭里等老婆。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远处来了一辆堆成两人高的牛车,老牛喘着粗气奋力前拉,车夫喋喋不休说着得涨价,一旁的女子操着江南口音有一搭没一搭的回怼。
凌伯钊靠着亭柱,眯眼看掀起帷帽对他笑得灿烂的虞灵,粗布罩衫,只耳朵上缀了一对丁香随风晃荡,怔了一怔,嘴角不自觉也翘起。
“官人到了。”虞灵打完招呼,继续同车夫拌嘴,“你这拉车走的远近人头,可没说多重,一开始就说好了包你的车,一两银子可是不少了,那马车可是来回只收一两三的价!”
车夫看着一旁孔武有力铁塔似的的凌伯钊,嘟囔着真的亏呀,默默赶车也不再作声了。
到庄子的时候才不到巳时三刻,庄头夫妇俩见到二人很是惊喜,放下手头的活就来帮忙。
北边的日头大得正好,虞灵先把羊汤煨了,嘱咐庄头家的小儿子看着火,让庄头媳妇备菜,路过坐在房里皱眉想事的凌伯钊,将人抓出来干活。
井边,凌伯钊一提一提打水,倒进大木盆,虞灵放上刚买的床单被罩打湿,均匀撒上皂角粉,抓着凌伯钊光着脚在大盆里一顿踩。凌伯钊的大脚丫子青筋暴起,目测得有个46码大,虞灵存心逗他,一会踩他脚后跟,一会挠他痒痒,凌伯钊笑得抱住她不让动弹。
虞灵笑得花枝乱颤,感觉到丈夫上升的体温,赶紧讨饶:“好了好了,不闹你,还有一堆活呢。”
夫妻俩一身干活的短打湿了大半,一人一头拧干完最后一件床单晾好,两个就光脚趿拉着木屐,虞灵把水泼了,凌伯钊低头收拾好一手提溜着大木盆,一手正要去拉虞灵回正堂,扭头看见站在边上一脸傻眼的老友。
凌伯钊一脸淡定点头:“来啦。”
来人正是金吾卫统领林双。林双低头避视,似是自觉不妥的,告罪一声自请到正堂等候。凌伯钊大手一挥道没事,拎着大木盆踢踢踏踏与林双往正堂去了。
虞灵回屋,和庄头两个女儿将屋子收拾出来,换了身干衣,往造房去。
庄头儿子乖巧地坐在灶膛前边烧火,庄头媳妇放下手头活计,上来见礼:“少夫人,菜再有一刻便备好。”
虞灵摆摆手,道:“我来一起,晚上备六个人的碗筷。”
傍晚天将黑,太子一行到了。
夫妇二人站在门前迎客,太子先下车,回头笑意盈盈的太子妃下来,抿嘴回头又恭敬地站在车边,露出淡淡的两个酒窝。
一位看着四十多岁的黑袍男子缓缓下车,面容肃立,贵气无双,脸上是太子如出一辙的酒窝。
众人随即拜倒,就要出声见礼。
黑袍男子抬手打断,道:“今天就是家宴,不必拘礼。老夫是跟着儿子儿媳蹭饭来的,凌大人可不要见怪。”
凌伯钊恭敬道:“微臣不敢,今日得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寒暄完了就是直奔主题。
凌伯钊在正堂陪客,饭桌摆在西边的偏房。虞灵让人把三面的窗栅都打开,此时日落西山,晚霞艳丽,人在房中直觉微风习习,不冷不热。
虞灵整好容装,亲自到正堂传话是否传饭。
上首的男子端详了一番虞灵,点点头,笑得和蔼:“辛苦侄媳妇了。”
一行人上桌,虞灵带着庄头两个女儿上菜,主食配着切好的白面馍饼和米饭,一个羊杂汤暖胃,清蒸大黄鱼,葱烧芋头排骨,白灼大九节,醋拌花螺、白切鸡、糖醋里脊,海蚌蒸蛋,香菇烩花胶猪筋、五花炒藕带,一个冷菜卤味拼盘,快火炒了个青菜,凑了十二个菜。
“上来先喝汤。”喝完第一杯酒,太子妃正要亲自布菜,皇帝挥挥手表示自己来。
羊汤煨了一天,汤色浓白,羊肉羊杂炖的入味,青蒜混着胡椒香,配上一块白面馍,太子直呼过瘾。
“就是这个味。”太子连喝两碗,叹道,“那天咱们就要开拔,偏你这女子给凌伯钊开小灶,这香味飘出二里地了都,比营里那帮西北老伙夫做得都好。还是咱们兄弟几个非去看看凌老弟,他们最少的喝了两碗,我喝了一大盆,老五喝得碗底都锃亮。林双几个毛头瞪着眼睛看,哈喇子都流半里地。”
太子妃笑道:“殿下回来之后,嘴边常常记挂着凌大人一众弟兄,说得最多的,还是前些年在北地征战的光景。”
凌伯钊夹起一块鱼肉放进虞灵碗里,顺口道:“蒙太子殿下与五殿下看得起。”
战后不久,天下都忙着休养生息,百废待兴,随同的五皇子留在了北地主持通商,年节常有皮毛肉干啥的土特产寄回来。
只是当初众多个兄弟只剩□□,大家天南海北各自一方,回来得封太子后,成日随父亲埋头政事尔虞我诈,太子反倒怀念起以前上阵杀敌万事不愁的日子。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兴起,说到争执的地方还叫林双评理。皇帝默默听着,也不作声,一口一口吃着菜竟也用了两碗饭。他也不说好不好吃,只是朝着虞灵点头:“侄媳妇今日辛苦。”
虞灵赶紧起身回不敢云云。
天色渐暗,偏房里灯火阑珊,微风习习,酒意正酣。
虞灵又下去拍了个胡瓜,做了一道青菜生滚汤,并着今日现做的几样卤味。
太子说着当年的往事,越说越是激动:“咱怎么没卖命,你说,咱怎么没卖命!当年我跟老五两个半大孩子去的边地,老五那细皮嫩肉的,一顿没肉吃,哭了三天,还是大将军让大双子带孩子去镇上偷偷解一回馋,回来告诉他,奉了陛下之命,须得磨砺成才,方可回京面圣。我一个就够了,屁大的孩子听得懂什么?你说!”太子醉眼看着自己的父亲,“后来北边那帮没人性的畜牲屠城,烧杀抢掠,镇子上一个活口没留,小五那回差点就交待在那,吓得我抱着他喊了一夜的魂。父亲告诉我,成王前要先学会生存,他二三四皇子在宫里养尊处优,他贵妃生的二皇子在御书房学文韬武略,我这皇后大老婆生的小五离了这京师十万八千里,到今天快整十八年,十八年没回来过!”
凌伯钊按住太子,厉声道:“太子醉了,慎言!”
“慎言?该慎言的是谁?”太子推开凌伯钊,仰脖喝下一大杯,“如今天下总算太平,北庭余孽伺机作乱不成气候,你凌家急流勇退,你凌伯钊不攀权贵,甘愿去江南当一个小小卫都指挥佥事,成日陪老婆洗衣做饭料理家务,京中谁不说你们懂事?我等是当年杀到北庭夺了砍了北庭皇帝狗头的弟兄,效忠朝廷,效忠咱们的父皇!父皇,儿明白,这是太子应做的,这是父皇一代雄主运筹帷幄,尸山血海堆起来的清静日子,只是今儿还跟我同伙吃饭的弟兄,明儿就躺那血葫芦似的死不瞑目盯着我,儿也想着让百姓安居乐业,可恨那泼才杀才乔才,非要搅得咱们这来之不易的安宁,非要搅浑这水,儿臣恨不得,恨不得搜罗他们一个个拉上战场,是您说的治大国如烹小鲜,呜......”酒劲上头,太子顿觉天旋地转,仰头坐倒,口中还喃喃道:“儿就是睡不着,就是憋屈,一闭眼就是那些年刀口舔血的日子。与我同伙的伙长,身如铁塔声如洪钟的西北人士,一场守城生生叫饿成骷髅饿死了!和小五一样年纪的京城同乡,小小年纪感恩父母辛劳弟妹年幼,饷银每每一分不剩资助家中,家住西菜市口,为助一臂之力决战前斥探前线,教北庭畜牲吊在皇城门上曝尸多日,人都成了干!我同凌帅回城抚恤,他家中父母将抚恤银两从窗中扔出来,要我们治罪同儿子一起去喽!世道难,可若如那帮蛀虫蝇营狗苟,倒是叫兄弟们死得冤!”太子哭哭笑笑,彻底昏睡过去。
周遭跪倒一片。
皇帝稳稳坐着,不发一语,面色戚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