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伯钊对周围的变数浑然不觉。东北角传来隐忍痛呼声,匹格略一分神,凌伯钊的长刀瞬间逼至眼前,他急急侧身避开,更专注手里的招式。
凌伯钊像永动机一样疯狂出招,好似熟知匹格的动作轨迹,匹格一招刚出完他后头已经准备了三四招。
一位战场经验极为丰富的大将早已明白对方已经专心研究过自己,嘴角挂着蔑笑,画风一变,竟是开始用着最实用本能,刀刀下死手。
虞灵纵身跳下屋顶,隐入一片民居中。
追击的人一顿,左右探看,忽而身后传来动静,同样是黑袍式样的身影闪过。
虞灵心中默数到七十,又有一波人匆匆跑过,她数了第二个七十,起身匆匆往府衙方向跑去。
此番护着匹格前来的两位亲卫是匹格母亲特意派来护着儿子周全的。照她的话说,自己的儿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嘴巴里说的话不好听,随时可能被人暗算,请这两位武林中人,还能让他多活几年。
一阵大风刮过,天上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虞灵照旧找了个视觉死角猫着。
凌伯钊化身毫无干净的打架机器,匹格弯刀朝着他的脑袋一劈,他斜身格挡,匹格突然痛呼一声,左手狠狠一拳打在凌伯钊左胸。凌伯钊连连退了十多步,勉力单膝跪地支住身子,哇啦吐出一口鲜血。
两名亲卫上前用衣服撕成布条,捆紧匹格左腿。那把匕首直直插入匹格左大腿,将他痛得瞬间瘫倒。
虞灵眯眼观察了一下伤口所在的位置,太远了看不太清。
凌伯钊笑得肆意:“看来今日匹格大将是定要把命留下了。”
其中一名亲卫抱拳跪倒,低声说道:“东家这伤得赶紧回去处置。”
匹格眯眼看着站在廊下锤着左腿潘通,恨声道:“撤吧。”
两亲卫一左一右架起匹格就要遁走,黑暗中一支弩箭悄然而至。左手的亲卫眼疾手快伸手去抓,登时手掌被刺个对穿。未及痛呼出声,另一支箭头迅猛扎入心口,当场倒地气绝。
右边的亲卫火速放下匹格并挡到身前警戒,尾指作哨三长一短呼叫援兵。
听见呼叫的北军开始从四面八方往府衙压来,虞灵倾耳去听,事先埋伏各处的同僚们谋定后动,一时墙外兵器声、呼嚎声不断。
那名仅剩的亲卫面上沉静,突然暴起朝地上的凌伯钊而来。
虞灵未有犹豫再射出一箭,下一秒拔出长刀砍掉爬上来的北军,几个借力腾跃,直直格开那亲卫,解了这杀招。
单手解开披风兜头盖住凌伯钊。此时雨大,冰冷的雨水冲刷身上的锁子甲而后往下淌,皮肤上略低的温度让虞灵无比清醒。
套头的护具勾勒出虞灵分明的五官,却又若隐若现看不出她的真容,一阵惊雷闪过,如同美杜莎神秘又危险。
潘通强撑着将凌伯钊扶到廊下。阿莹现身递给凌伯钊一颗护住心脉的丹药。凌伯钊顺从吃了,胸前急促起伏,眼神却直直看着前方。
阿莹顺着视线去看,虞灵一柄长刀挥得飞快,与那功夫高强的亲卫缠斗在一起,二人招式快得人眼花,不逞上下。
亲卫见虞灵越打越兴奋,百来招后更显游刃有余的样子,余光撇过一旁目光沉静的潘通和目露警戒的阿莹,随即不再纠缠,退开扶起匹格欲遁走。
一个鹞子翻身拦住去路,虞灵开口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我们主子想听大将说话,没有听到吗?”她的嗓音低低,淅淅雨声中有种沙哑阴沉的美感。
匹格面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眯眼看着虞灵。倏尔一笑,唇色苍白嘴巴倒硬:“区区黄毛小儿,也要看够不够格听我说话。”
虞灵看了他左腿上的刀,也笑道:“也是,新人新气象,看来北庭也要出一位瘸腿将军了。”那刀凌伯钊对准的估计是动脉,不知这个朝代有无应急处理输血的操作,这雨水再一泡,不死也得瘸腿。
阿莹耳后一阵凉风,她下意识偏过头正要去看,潘通双腿大张一脸惊恐瘫坐在地,一支箭矢斜斜扎入潘通□□。
屋后跳出一个黑影追击而去,阿莹心知那是蛰伏已久的老三,一拖二将两位大爷往里头去。
匹格目光阴鸷,靠着亲卫发出最后通牒:“走!”亲卫一手搭着匹格,另一手直接开打。
虞灵握紧长刀,唇角挂着笑,衣角翻飞。
凌伯钊到底还是没有撑住,恍惚中听得阿莹大喊一声冲了出去,陷入黑暗中。
“那次你伤得比我还重。”凌伯钊抱着虞灵躺在床上,手指摩挲着她的蝴蝶骨。左侧有一条轻微的凸起,足足有半尺长,几乎连到脊骨。
虞灵闭眼,甲衣冰冷刺骨的肤感记忆犹新:“是咯。那会你坐着淋雨,半天都不起来,也不说话,我以为你不行了,誓要把匹格的命留下来给你报仇。”
所有人都没想到,虞灵真的把匹格留下来了。
初出茅庐的年纪,她身重数刀,硬生生扛到援兵攻入,血都快放干了,还不忘交待阿莹留下活口再晕过去。
阿莹悲戚的一嗓子把凌衣吓得,以为孩子们全交待在这了。
除了阿莹,无人知晓那夜正院后头发生了什么。
匹格潘通身死,凌伯钊重伤,亲卫拼死守护,到时身边仅剩一人。
凌伯钊醒来时人已在大营,凌衣正在一旁公案上处理公务,烛火下的他耳边白发寥落,眼神专注而锐利,沉吟片刻心中早有成算,迅速落下注批。
喉间干痒,没忍住到底咳嗽出声,牵动胸前的伤,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掀帘进来的凌众将人搀起靠好,送上白水润喉,凌伯钊看着他又递上来冒着热气的苦药,面无表情一饮而尽。
“怎么?你小子还不服?”凌衣手上不停,写完一份公文仔细折好放入一个信封,命凌众送出去。
凌伯钊歪靠着,面上怏怏:“属下不敢。”
凌衣冷哼一声,蘸墨又开始写另一份公文,嘴上不停:“逞凶斗狠那是单枪匹马行走江湖,在这军中讲的是运筹帷幄排兵布阵。这回就是要让你明白一个道理,打架谁输谁赢那是次要,如何一兵一卒毫发无伤达到你的目的,才是上上之策。”笔头一顿,他看向凌伯钊,“你小子是个命好的,若不是二七拼了命了,我恐怕只能见到你的尸首了。”
想到虞灵,他罕见没有反驳,点头道:“是,侄子会好好感谢她。”
凌衣一噎,身为属下护主是常理,倒也不必如此郑重。不过都是孩子间的事,自己也不掺和太多,大手一挥让凌伯钊躺下继续睡觉,自己继续伏案处理潘通一事。
“你说那潘通是个西贝货?”虞灵讶道。
“嗯。当时伯父察觉潘通有些行事轨迹有些古怪,去信试探后让我提前过去看看,我本是没察觉出来,后来还是潘夫人给我偷偷提了醒。为防止夜长梦多,伯父命我伺机杀了潘通,只是匹格那一拳太过厉害,我十足没缓过来,醒时才知潘通已死,想来是王莹或者老三杀的。”凌伯钊轻描淡写。
虞灵摇头,说:“不是阿莹。”阿莹后来回忆,她出去不过一会援兵即刻就到,虞灵身受数刀血葫芦似的还精神奕奕,浑像是回光返照,把她吓得不轻。等回过神,堂中凌伯钊已然昏迷,潘通脖子上一箭穿喉暴毙在地上。
半密闭的空间,也不好说是流矢所为,用排除法最后阿莹把杀人者定为老三,毕竟凌衣有可能授意在前。谁知老三又说不是。
虞灵发出疑问:“那是谁杀的?”
凌伯钊沉静道:“我与伯父怀疑与潘夫人有关。”那日大军入城大捷,潘夫人却离奇失踪。这些年再也没听过此人音讯,如一滴水汇入大海,无影无踪。
匹格死于失血过多,他那位拼死的护卫被虞灵险杀,最终也没有履行匹格母亲的叮嘱将儿子带回北庭。北庭中听闻死讯的匹格母族上书太子,要求立即出兵,誓要凌衣付出代价。
大兴二十六年,南军迎来了北庭更为疯狂的反扑。
再之后,大家似乎都将自己锤炼成百毒不侵的战士,只有行军中间那一点休整的间隙里默默舔舐伤口。
虞灵彻底化身毫无感情的杀人机器,她慢慢学会怎么在三招内杀人,怎么快速缝补战友被划开的身体,怎么心如止水地接受身边的人没有征兆地离开。
大军得胜那夜,北庭都城外的旷野,一位来自晋州的老兵烧开滚烫的铁水,用力向空中击打。
虞灵站在城门楼上,看火树璀璨,像千万朵金花耀眼绽放,像千万条火龙吐纳舞动。
人群中是如释重负的笑闹,是阿莹抱着自己开心的大哭,是烹羊宰牛且为乐、会当一饮三百杯的放下,是丝竹管弦声中人们温情的对望。
凌伯钊笑道:“那夜醉眼朦胧的,我恍恍惚惚想,以前从不敢想的事情,好像也可以想想了。”
他随伯父回京公干,骤闻虞灵离开的消息,当机立断便要去寻她,被凌衣强行按下。
战场的心理创伤都要靠自己疗愈,虞灵感觉自己生病了,于是决定离开军营南下,开启一段新的人生。
虞灵明白他的心意,却知道自己不可能以当时的状态去接受他。“现在我想,每一段际遇都是人生。上天让我投身从戎,我完成了这段人生,想要逃离去过太平日子,”虞灵说道,“大道至简,心中有道,哪里都是路。”人生如浮萍,不应拘泥在某一个自己划的框架里,我应该去过过自己的日子。二十六岁的虞灵心想。
她拜别了老同事老朋友们,背上行囊就要上路。
阿莹靠着路边亭子朝她笑得灿烂,老钱端坐叹气,身旁是他形影不离的药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