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当家主妇们趁着天色早早起床料理家事,炊烟袅袅,一家的朝食很快便得。出门在外的客商和尚未成家的汉子都没有这般待遇,大街上早点铺子门前显得尤为热闹。
卢夫人面无表情掀被起身,赤身从地上捡起一件绸面里衣,拉起衽口掩去身上斑点痕迹。
家中的帮佣婆子正在灶房里忙活,她简单穿好衣物,先到隔壁耳房里看一眼睡得小脸红扑扑的儿子,脚步一抬往院子东边走去。
自从生下儿子续儿之后,她以休息不好为由开始和张霸分房。平日里张霸轻易不着家,每每回来已是深夜,是以从来相安无事。昨夜她去夜市帮忙,因着有人生事遂比平时早了一个多时辰回来,洗漱完张霸突然进来,扛着她回自己房歇息。
年近二十的卢夫人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纤细柔韧的腰身丝毫没有生育过痕迹。看着镜中丰盈多姿的脸庞,想到从前的自己,那双多情目陡然狠厉,挥袖一扫桌面瓶瓶罐罐劈里啪啦碎一地,身子颤抖无声大笑起来,到后面那笑变成泪,雨打娇花一般潮湿不止。
捂着脸渐渐平复自己,细细擦去泪痕,麻木地上好妆发,嘴角微翘,她又是那得体的洪帮夫人。
续儿揉着眼睛坐在被褥中,小小一团。卢夫人眼神爱怜,替他穿好衣服,亲亲
小脸蛋,抱着他到正厅用饭。
孩子昨夜遍寻不到母亲哭到累了才勉强睡下,这会搂着母亲的脖子撒娇不放。卢夫人低声哄他吃饭,孩子眼睛盯着母亲,一口一口咽下,好像怕母亲又不见了。
卢夫人耐心地喂完孩子,自己草草吃了几口,吩咐帮佣收拾下去,抱着孩子到后院小院里玩。
渐渐时近正午,帮佣来报老爷出去了,问午饭安排。
正是孩子精力旺盛的年纪,续儿扶着墙颤颤巍巍站起,她时刻注意着,随口让帮佣安排,婆子低声应是下去了。
用完午饭,卢夫人抱着孩子午睡。午后又是呆在小院,她拿了本书打算看看,谁知一不留神孩子躺在地上哭嚎,只得把书放在一旁,再不错眼看着。
到了夜里孩子睡着,张霸始终没有出现过。她也习以为常,细细掖好纱帐,回屋躺下,闭目酝酿睡意。
这日就如一本冗长无聊的账目翻过,无甚稀奇,可预知而无希望。
翌日晨起,天上淅淅沥沥下着小雨,街上行人稀少。
天香馆正忙活着修葺屋顶。
鸨母掐腰站在楼梯口骂骂咧咧:“哪个不长眼的掀了老娘一块屋瓦,这下不省心的,天天净事儿,鸡蛋没见一个鸡屎满地......”
溪月姑娘斜斜靠在恩客怀里,听着外头鸨母被个常客一声吼瞬间收声,噗嗤一声,抬头看他那坚毅的下巴,情不自禁摸了上去。
张岩低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怀里的姑娘,随手将人推开。捏捏因为宿醉胀疼的头,缓了一会,起身穿好衣服,毫不留恋扬长离去。
溪月冷笑,揉揉酸软的腰身和大腿,唤丫头打水洗浴。
一个时辰后,瓦匠低眉顺眼随鸨母进来,看着上头雨水滴滴答答漏下,标记好位置恭敬地退出去,从头到尾只关注活计,仿佛里头的没人更别提四处乱瞟。
张岩冒雨走在路上,一盏茶的功夫到了洪帮总堂。
这会时近正午,张霸坐在堂上自顾喝茶,见着他进来一阵脂粉味酒味汗味腥膻味混杂,拧眉问他:“你这是又去找溪月过夜了?”
张岩拎着茶壶也不管烫的冷的咕咚咕咚往嘴里倒。喝完整整一壶水,狠舒口气,只问:“有吃的吗?”
张霸嫌弃道:“先去洗洗,回来摆饭。”见他又开始絮叨让自己赶紧找个婆娘正经过日子,张岩扭头径直出门找了最近的一家香水行,洗完回来用完午饭,钻进后头耳房蒙头补觉。
傍晚夜市开张,张岩埋头切菜,张霸一边炒菜,一边正说着成亲的好处。数落完天香馆那帮不干不净的,说着你家嫂子贤惠,天天在家带孩子,自己是个家里万事不操心的,延绵子嗣方是人伦云云。
张岩手上一顿,突然开口:“又有了?”
张霸一愣,回想后,咧嘴笑道:“快了。”
张岩低头,再不接话。
自己这兄弟在外头是个说一不二的,一说到家里事就是这么个三棍子打不出屁的闷样。张霸心中叹气,心里盘算着找个媒婆安排他相看几个。
一晚上就零星几桌客人,张霸看着雨越下越大,索性提早收摊。
张岩送走老大,锁好门户。躺在耳房里的木床上,外头雨声噼啪,空气中泛起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气。他翻身呆呆看着窗外,身下用几块木板随意搭好的小床不堪重负发出抗议。
子时,床边闪出一道黑影。张岩惊坐起,目光警惕。
那黑影递出一封信,张岩不接,反而神色不耐看着来人:“都说了几次,有话直说,老子不认字。”勇武的洪帮二帮主是个文盲。
黑影一滞,到底把信收回去,开口是个年轻男声:“上回做得不错。找个机会把那小子身份捅出去,借机杀了张霸。”
张岩靠着墙抬起下巴,挑衅道:“老子要是不干呢?”
黑影冷哼,低头如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嘲讽道:“难道你不想杀了张霸?”
张岩嗤笑,扭头语气毫不在意:“我杀他干什么,人家可是点化我的大哥,于我有再造之恩。”
黑影上下打量他,急赤白脸猛一看,怎么看怎么不像个知恩图报洗心革面的好人,也不再废话,丢下一句“别忘了你的身份”后消失。
这夜,大雨滂沱。
归功于当初入住前坚持做的翻新,非但用最好的青瓦建材,营造师傅的管道预埋得妙,加之每年都清扫维护,虞灵打算等放晴点上地龙再彻底烘干一遍。老钱冒雨快步进门,抖了抖蓑衣披在廊下,接过虞灵手里的清茶。温热的茶水下肚,叹道:“两日大雨,镇上不少房屋漏水,李瓦匠忙得脚不沾地,前日冒雨上房修补屋顶不慎跌了一跤摔到脑袋,如今躺在家里人事不省。我去施针,血气淤堵,情况怕是不太好。”
李瓦匠婆娘去得早,膝下只有一个姑娘,从小就跟在他后头,虞灵依稀记得当初来家时候的清秀小姑娘,给她爹打下手很是麻利。听着心有戚戚:“接下去打算怎么办?听说李瓦匠的闺女年前定亲了?”
老钱点头:“定了陈铁匠的二儿子,年底成亲。那孩子在县里镖局做事,有些门路,说是要带到府城去治。”有情义有担当,李瓦匠这是看对人了。
帮工陈姨今日趁雨小来早了一盏茶的功夫,刚忙活完这会雨势又大起来,虞灵担心她路上安全,让她一起用完午饭再回去。陈姨看着外头捅破了天一样的,道:“谁说不是呢。”想起村里的境况又直叹气,“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雨,我家地势高还行,昨夜听说还有屋子被冲垮的。就是可怜了庄稼,这才刚播种多久。”
春耕不久,县令尤仲卿担心这雨太大,亲自下沉各镇巡视。奔波一天一宿,途经清河镇,属下提议找个地方歇脚用点午食。到了见镇中脚店关了七七八八,长随正提议找户人家歇脚,坐在马车里闭眼养神的尤仲卿突然开口:“去凌大人家。”想起这几日凌伯钊正值婚假,算算应该正陪新婚夫人回门,不知这大雨天有没有回县城,干脆上门碰碰运气。
前两日有人从宁波府送来一篓蛏子,虞灵让看家的小清收到冰窖里,今天清冰窖的时候见着再不吃就快坏了,打算拿出来做了。
快进五月里陆续也有了丝瓜等新鲜菜蔬,因着连日雨多,陈姨抢收了一批家里的菜蔬,太多吃不完也是糟蹋,还特地让家中小儿子推了车带过来,打算要是主家不收就拿到镇上的脚店问问。
虞灵想着家里冰库空虚,看着菜蔬花样多还鲜灵,干脆包圆了。
恰逢尤仲卿上门,带着随从属下一干人全涌进这小院子,老钱只得闭了药铺,另开了东侧的门房给大部队歇脚。
凌伯钊一身素色的家居常服,和尤仲卿面对面坐在堂屋里,窗外细雨蒙蒙,云雾袅绕下的清河镇水墨逶迤。
凌伯钊提起泥炉上的水壶往茶海里注水,竹夹捻起茶杯放入一一烫过,把剩水往一旁的茶钵倒了。复取了茶桌边的一罐茶叶,用茶勺拨出适量些许,注水沏出洗了一遍茶,端了第二道放在尤仲卿面前。
他与尤仲卿虽有个亲戚的名头,但向来只有官场上的交情,此番尤上门他也不觉意外,只是从容应对,仿佛对方只是普通朋友寻常讨杯茶吃。
尤仲卿低头一闻,笑道:“这茶倒是不错。”凤凰单枞,比不得市面上的珍品,胜在香气凛然,这会满室都是芝兰香。
凌伯钊一脸谦虚地笑:“我一介武夫喝什么都一个味,家里夫人爱花香,去年托人特地从岭南定的凤凰单枞,茶师傅自己亲自做的,东西不多,虽是陈茶,但别有一番风味,让大人见笑。”昨日虞灵拿出来泡的时候他只觉得这茶香,回甘生津,很是好喝。二人午后听雨品茶,说些往日旧事,很是惬意。
尤仲卿这回轻装上阵,只带了随从七八人。连日奔波,众人口中饥渴,到了午时,一个个肚子不争气地开始响起来。
今日大早陈姨放了牛骨吊汤头,虞灵掀开大锅一看浓了,正好,放了些滚水让汤清亮些。进冰窖里取了蛏子、五花和梅花,并着丝瓜和两把葱。蛏子用清水反复冲洗,丝瓜切滚刀块,五花切片,梅花切条用生粉和蛋清细细抓匀又放了些盐调味。要不等红薯下来做点薯粉好了。虞灵想。
五花肉小火煸出油,牛骨汤一冲,香气嗖地漫出,正堂里的尤仲卿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两声。尤大人端起茶杯喝茶,掩饰面上尬色。
蛏子连壳下锅,虞灵切了两大片姜丢进去,让陈姨火大些。陈姨一挑灶膛,锅中的汤很快滚起。快手将梅花肉羹一块一块下了,这时被招呼到街对面方寡妇家买米粉的圆圆进屋,虞灵调好味将丝瓜也下了,十多个大海碗里分好米粉,汤头一冲,点上葱头油葱花和白胡椒粉,一掀帘子,吩咐小清进来端饭。
尤仲卿的长随尤庒进来,低头先是问候夫人,后询问是否让亲随们来端饭。虞灵家的灶房大,平日里除了在正堂吃饭,冬日里阿莹也爱围着灶边烤肉锅子,是以在灶房边上还有一块长的大板桌,平日作流理台用。虞灵让尤庒把人喊过来,吩咐陈姨把桌子收出来,见小清送完饭回来,索性和圆圆也端了饭和老钱两个在前头铺子里用。
尤仲卿学着凌伯钊的架势先拌开顶上的配料,蛏子清甜,丝瓜脆嫩,里头肉都两种,鲜米粉韧筋弹牙,混着油脂葱各色香,一时屋子里只有二人此起彼伏稀里呼噜嗦粉和陆续放蛏壳的声响。
虞灵家的大海碗还是阿莹当初特意为了吃米粉面汤买的,因着都是胃口都不小,阿莹还特意找了烧窑的师傅做的,一个够外头吃个快两碗的量。
待尤仲卿缓过神来,碗里已是连汤都不剩,桌上是堆成小山似的蛏壳。“这粉确实不错,尊夫人厨艺真是好。”小清进来把碗收拾下去,凌伯钊换了消食的白茶,待喝完亲自送尤仲卿到后头收拾出来的二层西间休息,他慢慢晃到前头铺子里,老钱不知到哪去了,虞灵这会一个人拉了条长凳托腮坐在门口,看着街上寥落无几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