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大早,虞灵被穿戴整齐的凌伯钊从被窝里挖起来,用力睁开黏在一起的眼皮勉强洗漱完坐上回门的马车。
补过一觉,精神了许多。正堂里老钱和阿莹已经在等。
四人围坐圆桌,虞灵煮了一壶茉莉花茶,小口啜着。阿莹先询问了幼林的近况,得知凌伯钊已经将人秘密安置后,详细汇报了这几日的见闻。
“这几日,我亲自盯梢大致摸清了两个帮主的行迹。”她展开一张简易舆图,上头标注了以洪帮为圆心的周遭点位分布。“张霸,家住洪帮西南侧,家有一母一妻一子,白日到洪帮公干,晚上就是到渡口边的夜市练摊。两年前,我们途经洪县下头卢家庄偶遇他遭人劫杀,他后来聘的妻子也是这里的姑娘。”真是没完没了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阿莹指着县城东边的菜市口,道:“张岩,洪县人。自小在县里菜市口长大,家里原是卖菜的摊贩,常年混迹市井地痞,直到两年前一次与人争抢地盘落水,有说是被张霸不计前嫌从中调停也有说是张霸点化的他,总之大难不死后洗心革面,说是深感张霸大义,决心从此效力。当年父亲死于意外,母亲悲痛随之而去,如今他孤家寡人一个,白日里就在家睡到正午,出门到附近的醉仙居用午食,午后到渡口巡视一番,晚上就到张霸的摊子做二厨,我看他切墩不错。”
“三日前戚长炅到洪县就和渡口的洪县弟子有过争执,最终戚长炅打伤了人,放下定要给他们好看的狠话,洪帮弟子蹲守一日以为他会往府衙去,后来发现这人次日直接往凌大人府上去,遂撤了人。”迎亲当日大家都在忙活,阿莹耽搁到入夜才去回的洪县,恰巧遇上张霸吩咐弟子撤人。
当夜张岩召集几个常来往的兄弟往县里唯一的青楼天香馆去,等阿莹接班时手下汇报几人酒尽人散,各自搂了个姑娘进屋休息。阿莹跳上屋顶,扒开瓦片往下一瞅,赤着身子的张岩搂着个花娘睡得鼾声连连。吩咐手下继续蹲守,阿莹转头又往渡口夜市去。
今日夜市有个不大不小的插曲。原来是一位外地客商喝醉,抓着替班的卢夫人调戏,张霸不忿上前把人按在地上捶打,客商的随从不敢造次,扶着主子告罪后留下赔偿跑了。
阿莹到上次吃面的摊子叫了壶甜米露,就着两个小菜慢慢喝着。
摊主老夫妻还在讨论刚才的热闹,婆婆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叹气道:“真是造孽,夫人哭得真是伤心,如花似玉的姑娘可不得放在家里,这么抛头露面什么脏得臭的都能贴上来。”
老头打趣她:“放心,就你这操着菜刀砍人几里路的彪悍婆子,谁也不敢造次。”
婆婆啐他一口,叹道:“之前老是听说张帮主娶了卢家庄的姑娘,咱们这还是第一回见,不是听说是穷苦人家的姑娘么,看着真是享福的,那模样说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都有人信。”回忆起年轻时候为了一家老小每日操持,一双手早就粗得跟砂纸似的,哪像夫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柔荑。
阿莹摸着下巴看远处忙里忙外的张霸夫妻,总感觉哪里不对。产后依旧身姿窈窕的张夫人忙前忙后,刚才的插曲显然让她有些害怕,张霸让她跟在灶台边上备菜,自己就在一旁忙活其他,看着就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两口子。
哪里不对呢?脑海里冒出虞灵偶然嘴里蹦过的一个词,磁场。
眼神一暗,她想自己可能找到突破口了。
阿莹指着舆图左下角,那里用小字写着卢家庄。
“我扮作货郎到卢家庄贩货,村口的婆婆们口中得知这卢姑娘可不是卢家庄本地人,而是几早年前跟着母亲逃荒到的村子,那会村里一地痞看上她娘强行聘了当老婆,如此她就在卢家庄住了下来,还改了姓。十六岁上,张霸托媒人来说亲,出嫁一年多就生了个儿子。”
地痞?张岩不是号称洪县地痞老大么?虞灵听到这里挑眉。
果然,阿莹马上就提及到了张岩。“卢姑娘的继父从前被张岩教训过,听说是欠了一屁股赌债,最后把婆娘女儿按上了赌桌。”
老钱冷哼,真是猪狗不如的男人。
张岩带人上门讨债,见着家徒四壁破烂不堪的卢家,当场砍了卢姑娘继父一根手指,“那血可是哗啦啦流了一地,哎哟,”老婆婆捂着心口,不敢回想当时的血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第二日那头头又带了账房和牙人上门,把宅子找了卖家折成现银,临了按着数目还把剩下的银钱找给了孤儿寡母。我瞧着那头头凶神恶煞的,到头来还是个讲理的。就是可怜了那小丫头和她娘,烂赌棍天杀的不知道跑哪去,母女在村里呆不下去,听说往镇上去了。”
张岩也没想到,他让一个小丫头缠上了。
清秀可人的卢姑娘拎着一个小包袱,到了菜市口张家门前,清凌的目光盯着张岩的眼睛,说要给他当婆娘。
少女的心意从来不作假,鲁莽又真诚,像是衙门口的打鼓咚咚直击心口,向来荤素不忌的张岩平生第一次让个小姑娘堵在门口,哑口无言。天快大亮,菜市口陆续已经有上摊的人,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眼睛却不看她:“老子不喜欢没长开的丫头子,钱都找给你们了,别杵在这,赶紧走。”
无视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卢姑娘一脸真诚:“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吧?我叫卢素熙,今年十五了。都是我那便宜爹不让我吃饱这才一身骨头,你让我给你当婆娘,我给你操持过日子,过段日子吃胖了就长开了。”十五六岁情窦初开的少女,最容易一根筋喜欢上从天而降英雄救美的痞帅黄毛,越是不让干的还她非要干成。
卢姑娘和母亲到了县里落脚,母亲每日出门浆洗换钱,她就找了个替人看摊卖菜的活计,每天把摊摆在张岩家门口,好让那男人每天一开门就能看到自己。
十五岁的卢姑娘热烈得像朵芍药,硬汉地痞张岩自忖爱的不是这款,倒是教这小姑娘弄得头疼,好几日都不敢回家。后来小姑娘意识到这招不通,就把摊位挪到稍远的拐角处。过了几日张岩以为人走了,卢姑娘每日听着他的脚步声,日子过得恬谧又安心。
张岩以为人终于走了,倒是暗自舒了口气。一日傍晚正要回家,拐角的卢姑娘突然闪现,抓着他硬是躲到拐角。
探头看了看没有动静的门户,卢姑娘看着张岩正色道:“你这会不能回去。”
张岩不欲理会,扭头就要走。情急一把握住男人手腕,卢姑娘神色焦急:“你家里有人,这会正在你家等着。”原来今日卢姑娘听着张岩出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乞丐一前一后来踩点,到了晌午菜市口歇市,两个贩菜的货郎挑着扁担站在张岩家门口歇息,卢姑娘悄悄瞥了一眼,不过两息的功夫再探人竟不见了。
眼神一厉,戾气上头的张岩眉目间都是寒意。又像是另外一个人,卢姑娘心想。
张岩丢下一句:“你速速归家,不要在此。”扭身朝另一头走开,卢姑娘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怕,又有些雀跃,心砰砰乱跳,抓着菜篮的手止不住抖,不敢耽搁赶紧走了。
当夜张岩带着几个兄弟回家喝酒,假作酒醉酣睡,成功料理了埋伏在家里的贼人。
第二日他照常出门,看着拐角处一闪而过的衣裙,步履稳当。
再后来,张岩不在赌场替人看场,改去了武馆当拳脚师傅,每日早出午归,十日里有个两三日也在家门口买些菜自己学着做饭。住在隔壁看着张岩长大的阿婆点头,连连说当初那混混石头晓事了,懂得正经过日子了。也是一个早市临近收摊的时辰,卢姑娘看着蹲在菜摊前故作认真实则根本不懂挑菜的张岩,冒出一句:“你去找我娘提亲吧。”
“这卢姑娘怎么后来嫁给了张霸?”虞灵好奇问道。
“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只听村里人说,烂赌棍后来回村买回老宅,卢姑娘母女也被接回村,按照时间线来说,先是张岩落水家中变故,后来卢姑娘就由父母做主嫁给张霸了。”想到自己见过的二帮主,那副生得勇武却冲动无谋的模样,是与卢姑娘美好邂逅的张岩吗?阿莹摇摇头,突然想起另一事,转头问凌伯钊:“漕帮相会那日,薛圭带了一名高手,我瞧着路数还是咱原来林教头那套。不知可否是大人派来的?”
凌伯钊摇头,说:“那是尤仲卿的人,听说是夫人娘家远房表侄,当过几年兵,家里帮忙点了个京都的小缺,来洪县秘密跟进洪帮一事。”两人如今保持着微妙的关系,合伙做事还是得分别派个代表互相监督,是以商议好两边都出人。
阿莹喃喃道:“难怪了。”低头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虞灵换了一道茶,又点了支兰花香。
凌衣那头京中还未传信,如今又有戚长炅和施宜这两个不定时炸弹,幼林还不能轻易回家,几人都明白当务之急是在扯出幼林身份之前尽快查清洪帮一事。
门外圆圆进来问午膳安排,凌府的厨娘是温婶娘从青州带来的,做的一手家乡菜,只是这日日都是大鱼大肉,回自己家可不得吃点清淡的。
虞灵让他们点菜,阿莹这几日日夜颠倒胃火旺,只说想来点清淡爽口的。老钱和凌伯钊附和。
到厨房一看,正好当月的新米送到,先用砂锅熬上,嘱咐圆圆看好别糊底。快手处理好几尾鲥鱼做酱油水,春笋煮去苦涩味再切薄片,五花肉爆香后和大葱爆炒。从角落的一排泡菜坛子里取了各式小菜,又单独挑出萝卜干切碎和蛋炒,用托盘分好餐,今天中午是满满当当的一桌碗碟。
新米熬得油亮,不稠不稀,很是香甜。配上各式小菜,除了虞灵众人一人喝了两大海碗粥,碗碟里的菜吃得精光。
可惜没有地瓜,不然这粥会更香甜。想着上辈子母亲做的家常美味,虞灵见厨房还有芥菜,决心晚上做个芥菜饭。
午饭后四人各自回房休息。如今阿莹搬到西侧间居住,虞灵带着凌伯钊回了自己的卧室。
往后夫妇二人打算这里和凌府两头跑,到底还得归置归置。虞灵脑子里计划着把隔壁东侧间改成凌伯钊书房,到时候还得打两个衣橱放他的衣物,洗漱用品就从洪县府里带过来······渐渐进入梦乡。
一觉醒来已是将近傍晚。虞灵侧躺着,看凌伯钊起身,慢条斯理地穿衣,轻薄的面料勾勒出他优越的线条,内衣、外衣、褙子,真是养眼极了。穿好衣服,圾垃着虞灵自制的棉布鞋,凌伯钊坐在窗边的书桌前开始写信。
虞灵躺够了,起身换了一件家居常服,束好襻??,自去料理晚饭。
先泡上米,五花肉切丁爆香又加了一小块猪油,姜末蒜末和香菇爆香,放了一小把虾皮,调好味后把切块的芥菜翻炒出味,最后再放入泡好的米转大火翻炒均匀加水焖煮。
这些干货都是去年在京都采买的,如此虞灵索性又拿出紫菜滚了个蛋花汤。
用生油炸了些花生米,待饭焖好掀盖加入拌匀,米饭不水不干正好,最后撒了一层自制的肉松点缀出锅。
这香味太过霸道,阿莹本想躺到吃饭,最后馋虫被勾得早早就坐在正堂等了。
今晚吃得有些简单,一人一碗芥菜饭配紫菜蛋花汤,虞灵吃着家乡味,格外香甜。
阿莹还是第一次吃这咸鲜口的焖饭,粒粒米饭裹着肉松猪油和着配料一口闷,香气繁复扑鼻,越吃越想吃。如此紫菜蛋花汤稍显素淡,鲜甜又清口,真是绝配。
饭后阿莹又催马出了门,老钱看着远去的背影,摇摇头。
虞灵失笑:“还担心她呢?”
老钱叹了口气,道:“我担心她耽于过去还是走不出来。一个卫平,都多少年了,如今稍微有点消息,魂不守舍。”
“我看十有**真是卫平。”虞灵反问,“这难道不是你最爱她的地方?”
意外地没有反驳,老钱倒是很爽快地点头:“那倒是。”
当初若不是阿莹,老钱并不会轻易南下。医部前途无限的大好青年,年限越大越值钱,非得跟着俩女同事南下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用老钱自己的话来说,他愿意和想一起走的同伴看更广的天地,看更多的人,治更多的病。显然天时地利人和到了,他也就跟着出来了。
在他看来,爱不是控制,也不是独占。是看着心悦之人,能共情她的喜怒哀乐,能陪着她用好每一餐饭,也不必时时刻刻呆在一起,只要心中有所系,咫尺安心,山海皆平。
虞灵挽着凌伯钊的手臂走在后山的小径上,空气里满是新鲜的泥土芬芳。
两人散步到练武平台,坐在石条凳上,看山下的村镇没有了白日喧嚣,夜色里燃起的散碎光点拼成一片人间烟火,微风轻拂耳边碎发,耳边是蝉鸣和爱人,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富足。
两人消完食回家洗漱,虞灵抹完香膏,一身茉莉花味上床,打了个呵欠。身旁的老公突然冒了一句:“老钱喜欢王莹?”
虞灵扑哧一笑,侧身抱着老公,枕着他的颈窝,嗲嗲道:“你这才知道?”
凌伯钊抱着香软的老婆在怀,冷哼了一声:“我就说钱老还能放他这得意门生走,原来是拗不过。王莹不是想着卫少平么,这老钱还能答应?”
虞灵的声音氲氲的,困意袭来,呢喃道:“怎么不能答应?他爱在心里口难开,愿意相守相知守得月明呐。何况,卫少平不都成亲了么,八辈子前的事了,放下早晚的事。”
“卫少平没成亲。”
空气停滞了几秒,虞灵原本迷迷糊糊的脑子一激,睁大了双眼,声调高了八度:“啥?”
“卫少平没成亲。”凌伯钊冷静的语调又重复了一遍。
“所以那人还真是卫少平啊?”虞灵喃喃道,“怪了。”
“他回家侍奉了高堂,又说杀戮太多堪破红尘自请上了少林寺悟道,这两年并无传出他成亲的消息。”凌伯钊语调冷静。
当初两个分得无奈,只知卫少平退营后回了老家成亲,阿莹每日照常嘻嘻哈哈,问也只说和平分开了,虞灵却深知她从未放下过。他们这样的人,再多的情绪都放在心底,面上滴水不露,心里早已是千疮百孔。
也只一次,酒后的阿莹躺在地上,面上泪流满面,眼里是惨笑:“我们分明努力过的,还是没有办法。他不能一直留在北地,而我也不是个为爱走天涯的,索性他也放不下家中,那就放了他,做他的大孝子去罢!我记得有个他,就够了!就够了!”卫平的母亲骤闻儿子想要娶北地普通军户女子,攥着信纸扭头就为他订了一位据说是远近闻名的大家闺秀,据说两家多年相交,门当户对再合适不过。那会退营在即,卫平和阿莹拉锯时日已久,阿莹还是下不定远嫁上门相夫教子的决心,最终二人不欢而散。
两人这几年断了音讯,那日突然见了身形极像卫少平之人,阿莹就晃了神。
退营多年的老部曲为何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