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灵也不耽搁,回屋收拾妥当,跨上马扬长而去。
约莫正午时分到的洪县,虞灵先找了家夜香行附近的客栈落脚。
这是位于走廊最东面的一间房,房间的东面和北面各有一扇窗户。
推开窗扇,东北角一棵大榕树枝繁叶茂,足有两层楼高,遮了半扇窗。
影影绰绰间,虞灵隐在枝叶后头,架着千里眼,目光沉静。
斜对面夜香行院子不断进进出出。这些人里,八成是凌晨四处收夜香的伙计,
虞灵叫了午食,摆在窗边,边吃边盯着那头大排长龙,管事在正堂前廊下处理事务。
过了正午,人员渐少。等到办完最后一人,管事起身锤了锤酸硬的腰,唤来伙计。
听了吩咐,伙计转身就去了后头。
管事进了正堂,虞灵目光追随伙计,见他进了东边,出来双手提着个大食盒,脚步不停进了后院。
那食盒分量不轻,瘦小的伙计颇有些吃力,好不容易一鼓作气拎到后院西侧耳房,食盒重重落地,他一抹额上的汗,敲响房门。
青天白日的房门紧闭,过了几息门后出现彪形大汉,探出头左右看看,确认无人方才提起食盒,又将门关上。
虞灵捻起一块寸枣塞进嘴里,扫视夜香行四周。此处位于城南,紧邻南边城门,南边本来人因**的味道,周边除了残破赤穷的民居棚户,一概只有方便出货的库房和空地。
她竖起大拇指在虚空中计量,今日万里无云,微风向自北向南,自己所处西北方位。她回身从随身大包袱里翻出底下的匣子,打开里头赫然是一把半成的弓弩。
和她常用的连珠弩不同,这把弓弩明显大了两个码。
虞灵嚼着口里的寸枣不紧不慢组装好部件,轻手轻脚把一旁的花架挪过来又搬来圆凳横躺,总算调整到合适的高度。
架起大弩,虞灵眯眼瞄向后院西侧耳房,后院在射程外圈,不能保证命中,若是能到前院就有九成把握。
锁好房门,虞灵和衣躺在床上,结结实实睡了个午觉。
一觉醒来太阳西斜,门外传来伙计的声音,报说有位小姐来访。
虞灵揉着惺忪的眼睛,打着呵欠去开门。
侧身让阿莹进门,吩咐伙计把晚饭送上来,又将门关好。
阿莹进门直直冲向床铺,一头栽倒在蓬松的被褥中。
“他们今晚子时动手。先让我睡会,两宿没合眼了,晚饭起来再吃。”说罢麻利脱了外衣鞋子,躲进被窝里不动了。
虞灵用千里眼继续盯着夜香行。很快夜幕降临,今夜是满月,一轮银盘悬挂天中,如水夜色,照得人间清亮非常。
伙计送来晚饭,虞灵端到堂中的圆桌上,点起屋中的烛灯,又到床前,轻手将床帐放下。
晚饭是一大罐子汤面并着几样小菜,还上了两碟虞灵交代的甜点小食。
阿莹还在沉沉睡着,不时发出轻微的鼾声。
虞灵把面捞出大半碗吃了个六分饱,也不喝汤。把里头的面捞出来一一盖好,拿着碟甜点放在一旁,继续盯梢。
夜香行入夜起就闭了门户掌灯,夜深灯火逐渐灭去,黑暗中一片寂静。
虞灵也把灯熄了。一双凤眼犹如暗夜中狩猎的鹰类,时刻观察着猎物出没的地界。
掏出一个西洋怀表看着上面指针,再过半个时辰就子时了。
床帐里传来衣物窸窣声,阿莹伸了个极长的懒腰,掀被下床。
两人都是北军中练出来的夜视,来了江南之后虞灵更是特别注重保养视力。
“可要让人再煮些夜宵来?”夜香行外的馄饨摊上,有个背影高大的黑衣男子朝里坐着,一碗馄饨吃了一个多时辰,看这架势还能再吃半个时辰。
阿莹一摸瓦罐还热着,“不用,吃这个就行。”她把虞灵提前捞出的面条全倒进去,盖上盖子热了,拿起筷子就着瓦罐开吃。
阿莹不敢吃饱,吃三四口面就放下筷子。剔着牙走到窗前,黑夜中,野猫低头闻着墙角,跃上墙头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尔后不见踪影。夜香行门窗紧闭静静伫立,仿佛不过极为寻常的一夜。
紧了紧护腕,摸出一块黑布罩住头脸,只露出眼鼻,阿莹撑着右手翻出窗户,几番腾跃消失在夜色中。
“我说,你们能不能开点窗,闷着有味。”幼林斜眼看着月色映照下的三个魁梧黑影,反绑手脚怏怏躺在地上,窗门紧闭,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屋中热气蒸腾,这三位大汉身上发酵了的汗味,角落恭桶的腥臭味,用饭后的生菜油味,迷药作用下的幼林熏熏然,有种要升天的**感。
几位好汉呆在角落里石头一样不动,直到外头街上打更的更夫敲着梆子报子时。
乌云逐渐散开,月下的人间棱角分明。
子时正,夜香行里开始有动静。
幼林被一手刀劈晕,堵住嘴囫囵个套进麻袋里。
几人轻手轻脚,从临近角门里出去,虞灵从千里眼里看见围墙后不知何时有一辆马车正在等候。
原本这夜香行是个极为隐蔽的所在,掩人耳目最好是秘密来此审问,她和阿莹都是这么认为的。
如今怕是有变。虞灵挑眉,看着这伙人往北边去了。
不再迟疑,她套上面罩,背上弓弩,翻出窗户。想了想,还是攀上房顶。
月光下,马车还在全力前行,右后方一道敏捷的黑影不远不近地缀着,那是阿莹。
前世的虞灵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在屋顶上跑酷,就是细说当年也玩的不是刺客路数,这日子真是常学常新。
她选择从左边包抄,提气不断纵跃攀爬过障碍,不时看着远处的阿莹辨认方向。
那头阿莹突然停下趴在屋顶不动,她一个急刹车隐在一处露台栏杆下面。
虞灵面无表情,看马夫上前三长一短的叩门,角门顿开。马车缓缓驶入,里面的人探头左右张望,确认无人又无声关上了门。
阿莹看向西边一处二楼露台上的虞灵。
这分明,是凌伯钊在洪县的宅子。
虞灵一马当先从西边潜入。这宅子她当初受凌伯钊所托就来过一两回,对里面的地形很是熟悉。如今正院因为装修新房,凌伯钊搬到了西侧的小院住着,东边是一应从青州来的长辈亲戚们。
为了方便,他把房间另一侧改作办公区域,平日他住在卫所不怎回来。明日休沐,多日未见虞灵了,他本来想着直接去清河,可婶娘温氏非说婚仪一众事宜得与他商议,只得回这来。
此时凌伯钊的屋子灯火通明,显然今夜东边的动静不小。
思及那人狗一样的听觉嗅觉,虞灵和阿莹不敢太过靠近,一左一右找了个梁上死角蹲守。
虞灵竖起耳朵,屋里动静影影绰绰传来。
凌伯钊坐在书案后,高大的身子陷入椅背,右手扶额,颇为头疼看着面前跪着的人。灯火下,他的面庞棱角分明,显得尤为冷肃。
堂下之人竟是薛圭。看来传言不假,阿莹眼神玩味。
薛圭告罪后跪下行礼,声音不卑不亢:“当夜属下担心有人浑水摸鱼,特意留了人在后头,没想到真逮住这小子。这两日暗桩说夜香行附近有人盯梢,属下猜是他那高人主子,担心再拖坏事,还是先把人带回来,请主子恕罪。”
话说洪帮在县城发展帮众,前几年多多少少是一群可怜人守望相助,近两年味儿可是有些变了。那二帮主就是前面才来投靠的张霸,和所有演义小说的套路一样,队伍大了就不好带了。这位地霸县痞出身的二帮主把他那套行事法则原封不动照搬,洪帮熬过水土不服的阶段,到如今磨合得当说不上,堪堪用好这张大红脸,张霸可是费了一番气力。
或多或少被二帮主熏陶,现在洪帮做事也有了三分痞气,否则也不至于招来漕帮这群瘟神。
官府盯上洪帮已经很久了,只是他们内部极为松散却警惕性强,苦于没有机会培养暗线,本来当地卫所不宜插手县府事务,还是此地县令,也就是我们的尤大人再三请求,最终以二帮主有刺探卫所的嫌疑才勉强答应。张霸此人,是个人才凌伯钊从不否认,只是如此人才养大了他的胆子,后头想要收服可就难了。
和后世再怎么飞黄腾达还是希望后代有个稳定工作的父母们一样,薛老爷子看薛圭在家无所事事招猫逗狗,十六岁上给他江南卫所捐了个名额,从此成了每日正常打卡上班的国家基层武装力量。
既答应了尤仲卿,凌伯钊自然心中很有成算。他向来不缺耐心,去年底漕帮老头子去世,凌伯钊瞅准时机开始布局。前几天的上门讨教只是前菜,谁知薛圭先憋了个大的。
“哦?张霸请了高人?”凌伯钊面色如常,语气喜怒难辨。
薛圭低头恭敬说道:“正是。如今那小子已经带来,带上来一审便知。”
自知闯祸的阿莹不敢看虞灵的脸色,屏息看着幼林被拖进屋中,伏在地上生死不知。
一杯茶水泼在脸上,被那冷意激醒,幼林环顾四周陌生的环境,最后视线落向正中的凌伯钊。
凌伯钊在孙家客舍见过幼林,知道虞灵收养了他,对他的身份更是知晓。他拧眉,并不审问幼林反而皱眉问薛圭:“是谁让你抓的他?”
“是我。”门外传来女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