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入内的却不是女子,中年男子一身常服眉目温和,竟是洪县县令尤仲卿。
凌伯钊起身见礼,他虚扶笑道:“深夜冒昧到访,还请贤侄见谅。”
“族叔来访,侄儿这地儿简陋,招待不周了。”凌伯钊唤一脸虚汗的长随进来,没能察觉回禀两位来客实属失职。见凌神情自若不似怪罪到样子,赶忙下去准备茶水。
尤仲卿摆摆手让凌不必忙,坐定后才指了指身边的女子:“说来可真是缘分,这是施家大姐。”
这还真是意外惊喜。阿莹眉挑得高高的,透过虚掩的门缝看着一身月白长裙的女子上前福身,精心衡量过最完美的屈膝角度,笔直的脊背耳畔和丝毫未动的耳坠,出色的仪态无不显示她良好的出身。脸庞白皙丰盈,连日的奔波让她的眉眼有些疲乏,如水的眸光下琼鼻微挺,一派如兰之姿。
这是一位标准的世家小姐。
里面男女在互相见礼,西边廊下黑暗中无声无息,恍若无人。
很快长随送上茶水,又低头恭敬道:“同行的官爷也在小厨房中等候,命小的带话给大人,奔波一日就在下面歇息会,若是要走知会一声便可。”
尤仲卿抚着下巴的美须应声,又朝凌伯钊一笑:“一起过来的同僚,借你的地方一用,呆会就走。”
“既然是位大人,还是找间厢房休息。”说罢凌伯钊还是吩咐下人安排客人休息。
一番寒暄下来言归正传,尤仲卿道明来意。原来日前奉命探查一宗凶杀案的捕头意外在码头上救了这位施小姐,彼时她正被洪帮几个弟子骚扰,救下女子之后,她言明有要事要面禀县令大人。“这孩子从京都到青州欲求见大帅,谁知大帅南下,这才跟着过来。听说大帅一行走到是陆路,这孩子一个人走的水路还走在了前面,就想着来洪县等着。孩子,剩下的你来说吧。”尤仲卿示意施小姐。
施宜称是,娓娓道:“民女从青州一路走水路往南,途径临县时听闻客船的几位伙计议论漕帮和洪县洪帮的争端。说是如今江南一带水路洪县为大,货船商船不说,就是这搭乘的客船以人头计,十文一位打赏。”
这些凌伯钊都很清楚,何况现在一旁站着的还是漕帮的帮主。
“这些本都是十分稀松平常的事情,可是那日快到洪县时民女无意间听到一些话。”施宜见凌伯钊的神色就知他对这些了若指掌,话锋一转,说出了她无意中听见的消息。
那日午后,见客满船老大下令伙计开船。到达洪县时天已然黑了,洪帮弟子上船收取打赏,本来大家就做好准备,没什么异常洪帮弟子很快收完就下船了。因着天黑船家为省灯油没有点灯,黑暗中施宜不敢耽误,打算上岸后先去找家客栈投宿,等着后面投奔凌衣。
渡口边上的夜市人声鼎沸,奔波一日只吃了半个冷馒头的施小姐摸着抗议的肚子,没忍住还是选择先找一家最边上的摊子填饱肚子。
热热的河鲜汤面下肚,浑身毛孔舒展,一扫连日疲乏。施宜拿起汤勺慢慢喝着面汤,想到那人临行前的交代。
彼时父亲缠绵病榻已久,没想到噩耗传来,倒让父亲硬生生有了想要抗争的心思。叔父一人之祸连累全家,父亲眼眶通红抓着自己的手,谆谆道:“宜儿,我已遣人到青州提亲,按照咱们的设计,稍后你回房收拾行囊明日一早便扮作男装往江南去找凌伯钊,记得,是找凌伯钊不是找凌衣。”
施宜不解:“不是说让我南下投奔凌衣大帅吗?”
“傻孩子,那凌衣是什么人,”施风爱怜看着独女,从小懂事听话的女儿,自己亏欠她生母早逝,她却从不自怜自艾,如今一晃十多年过去长成现在风姿绰约的姑娘,“你先取道青州凌府,记得要让下人知道你是谁,尔后莫要停留,走水路去江南洪县,到了洪县先找洪帮的二帮主张岩,我已经安排好了,他会助你,到时候听他的就是。孩子,进了凌府,往后就要靠你自己了。”昏黄的灯光下,施风久病的面骨清癯,像年轻时每每与友人道别,终日紧缩的眉头舒展,目光里是无尽的疏朗。施宜明白,父亲这才是当初快意江湖运筹帷幄的父亲。只是父亲如今时日无多了。
她心中悲痛,父亲孤注一掷只为了保全自己,自己又如何能让父亲失望?
自小到大,他时常在耳边重复“宜儿,你要做一个坚强的孩子。”
她回屋收拾细软换好男装,在父亲门前磕了三个头,上马独自出发了。
临行前,常伴父亲几十年的长随福叔塞给自己一个锦囊,在她不解的目光中,福叔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到了洪县之后,她按照锦囊中字条上写的法子联系上了张岩,果然成功遇上了拔刀相助的洪县官府捕头,见到了尤仲卿。
她照着张岩所述一字一句道:“张霸请了高手外援,此高手乃是一名北地女子。此二人密谋当日不敌漕帮,在洪帮制造走水假象引官府前来转移视线。这样就可掩盖他们北庭身份,甚至是不轨打算。”
尤仲卿眼神一利,盯着地上被迫躺尸一整晚的幼林,点头道:“这孩子有勇有谋,也是帮了大忙。如今夜深了,不知贤侄可否也安排让这孩子先下去休息。”接下去他们要说的话就不方便施宜听了。
凌伯钊称是,唤来下人,施小姐福了福身,转身离去。
后面他们闭了门窗再也听不到什么,天色将亮时尤仲卿出门告别,道:“如今我那县衙也就那么点大地方,索性如今你家里也有女眷亲戚,这施小姐就借住你这几日。待大帅到了洪县,后面再分说。你看如何?”这施宜知道的太多,如今还牵扯到了北庭,县衙镇日人多嘴杂,确实暂住凌府为上。
凌伯钊沉吟,点头答应了。
阿莹打着呵欠看散场了,西边无声无息,虞灵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如今疑云密布又掺和进一个施宜,这水是越搅越混。自己就不该贪这点小外快,仰天叹了口气,她决定先回客栈补觉。
凌伯钊转了转僵硬的脖颈,回房洗了把脸,脱了外衣准备上床歇息。
一掀床帐,虞灵不知何时进来,赫然躺在里侧,小脸睡得红扑扑。
想着自己累了一夜这女子倒是闲适正酣,他伸手拧了拧女子脸颊。
手被一把拍开,女子身子扭向一边,没醒。
凌伯钊困意袭来,打了个呵欠,掀开被窝躺在外侧很快也进入了梦乡。
因着事先吩咐不得打扰,虞灵醒来已是午后。
凌伯钊半靠在床头看书,看她伸了伸懒腰,又在枕上蹭着脸嘟囔着不想起床,心中好笑,又假意板着脸道:“都几时了还不起床。起来了,吃完饭大人还要审你。”
“大人先审完再吃饭吧,还是大人怕审完就吃不下了?”虞灵靠着凌伯钊温热的身子撒娇。
多日不见,公务怎么也忙不完,家中长辈明令禁止未婚夫妻婚前见面,凌伯钊也很是心累。难得虞灵偷偷跑来见自己,他眼中温情,放下书右手揽住女子,开门见山道:“幼林怎么回事?”
虞灵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到后头越说眉头越紧。
“若是单纯肃清洪帮,怎么还牵扯上了幼林。”
虞灵点头:“正是如此。想来阿莹的身份早就被人知晓,如今牵扯进来,那施小姐也顺势入住你这凌府,真是高人。”说罢横了他一眼。
凌伯钊暗笑,嘴上理智分析:“洪帮就是用来做局的。”尤仲卿明面上是李大相公的人,如今暗流涌动,施家背后的人还没查出来,这施小姐直接杀来,更是直接将阿莹牵扯进来,就怕这乱七八糟的平洪帮一事假,浑水摸鱼趁机上岸保命谋利是真。
想到愈发扑朔迷离的朝局,凌伯钊顿感头疼,叹气道:“咱们在前面拼杀有什么用,这如今不打仗下来了,还要应付些劳什子,简直比上阵杀敌还他娘的累。”自从来了卫所,凌伯钊不是日日在卫所操练,就是天天这个邀那个应酬。伯父离京前嘱咐自己不比从前,定要谨言慎行,可千万别小瞧了那帮只会用笔杆子的酸秀才,在这他们那笔杆子可比枪杆子要厉害多了。来这一年多,日日对着那帮烂泥扶不上墙的关系子弟,他总是想起从前在军中的快意时光,同袍们都是把脑袋绑在一起的生死之交,上了战场背脊只管留给同式样衣服的人,心里只要想着如何完成军令和保住自己的姓名。那会身上的力气怎么也使不完,拖着沉重的甲胄凌伯钊还能在夜里的庆功宴上和战友一口气喝光两坛烧刀子舞两套枪法最后酣然睡去。说是军中生活枯燥,可他觉得那是这辈子最纯粹最有趣的一段时光。
虞灵笑道:“到哪不都是过日子,要是你实在做的没意思,咱就请求凌帅让你辞官,到时候你想回青州咱就回去,不想回去咱就在清河或者找一处地方住着,没事就出门玩儿去。”话里话外都是恨不得将他拐了,走得远远的。
这话听着很是窝心,凌伯钊摸摸她的头表示听进去了,很快从惆怅的情绪里出来。他想了想,又说道:“这施小姐就这样上门,尤仲卿推波助澜,日后恐怕还要生事。”
虞灵皱皱鼻子,心想这不是肯定的么,说不得还得让我狠吃一回醋,闹上一场,最好最后亲事换人就遂那人心意了。可不论于公于私,她都不可能让此事发生。
“你觉得是要我索性顺势来大闹一场探探虚实,还是将计就计暗中盯着?”她问。
凌伯钊沉吟,还是舍不得未婚妻子冒险,特别是正日子就几日了。
他抚着虞灵的头发,低声道:“幼林这段时间留在我这,定保他性命无虞。伯父那头已在着手了,万事都等你进门再说。”
虞灵明白他心中顾虑,手上不老实捏捏男人胳膊感受肌肉的硬实,嘴里安慰道:“安啦,往后还有我呢。”
察觉到她的小动作,避免擦枪走火凌伯钊将人按在怀里:“再不老实点治你。”
一般男女之间亲昵的打闹显然不适合他俩,武力值点满的二人从互相推搡最后演变成套招,来回速度越来越快,最后虞灵双腿反剪凌伯钊的脖子将人锁在床上,凌伯钊肌肉记忆顺势出掌反击,突然想起眼前是自己的未婚妻子,力道一偏,床角咔嚓一声被劈断。
两人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