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傅厌听过江郁讲他的故事。
当年南方一场饥荒闹得沸沸扬扬,江郁年纪尚小,只能靠着母亲一路搀着抱着逃,后来被Z国一个士兵,也就是他现在的义父收留。这一家子生不出孩子,对他娘俩都好得不得了,于是七岁的江郁转头就跟义父商量,他想进军队,参军编制好,待遇好,还能保家。义父听了哈啥大笑:“好啊,我这辈子是没有当官的命了,就看你小子能爬多远。”那时候江郁就知道,他的家已经扎在了这片异土。
傅厌懂江郁,自然猜到他是不可能留在这里。
所以江郁真走了。
走的猝不及防,没有跟任何人道别。
不知过了多少天,傅厌才收到了江郁发来的消息:“帅么。”
配图是一张腹肌照。
线条匀称,皮肤光滑。
傅厌盯着这具熟悉的躯体,垂眸揿灭烟蒂,又从容点上一支。
他现在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狂躁,愤怒,他甚至想追上江郁,用他那把磨了数万遍的刀戳着他的喉咙,质问他,怎么能做到这么毫不留恋的走。
可当他真正收到江郁的讯息时,那些无名怒火倏然往天上飞去,然后唰的一下——
掉进汪洋大海里爆炸了。
没有留下任何涟漪。
他莫名其妙回了一句:“我们别参军了。”
对面显然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发来语音:“可以呀傅厌,就这几天都会讲冷笑话了。”
江郁的声音还是那么清爽,尾调上扬,显得慵懒十足。
傅厌听完这条又点开下一条:
“不参军是不行的,这可是咱俩的至高追求,哎?你是不是把我捆奖杯的绳子抽走了,我就说那条红带子有点眼熟。”
江郁的笑意顺着听筒传来:“不是,你要它干嘛呀?”
“嗯,但是我没找回它。”傅厌打字说。
下一秒,手机屏幕跳出来一串数字。
傅厌秒接。
“找不到算了,也不是啥好东西,我留在军校的荣誉都被我带走了。”江郁说。
他不知道在忙啥,声音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差不多两分钟后,江郁的语气有点兴奋:“今晚出来,哥带你跑。”
江郁从老家带过来一盆黑色的郁金香,他将小包的肥料粘在盆底,借了部队一个长官的车往M国开。
因着天气炎热,他只穿了一件背心,外面套着短衬,有大块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
那盆郁金香被他安安稳稳放在副驾驶的座位上。
快进边界时,他看到了傅厌。
两周未见,他居然帅气了不少,嘴边连胡茬都没留,衣领大大方方敞着,露出一截诱人的锁骨。
江郁暗自想,傅厌要变成心机狗了。
“江郁!”傅厌应该是跑过来的,头发东倒西歪,喘气很急,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蚊子。
所有的不悦在这一刻全数释然。
傅厌低头把脸紧紧埋进了江郁的肩窝,在青天白日之下,在大庭广众之下。
江郁吸了吸鼻子:“你抽烟了? ”
“嗯。”傅厌心跳咚咚作响,回的面不改色,“应该是不甘寂寞吧。”
江郁笑着说:“你的情话一点也不动听。”
或许是军人的天赋过高,傅厌在其他地方显得平庸又笨拙,甚至非常欠缺。
他把那盆黑色郁金香塞到傅厌手上:“我母亲种了许多,虽然普通,但它能让我来见你。”
“这可是我最喜欢的花。”
即使给傅厌送了那么多红玫瑰,他还是喜欢郁金香。
“为什么是黑色的。”傅厌问。
“因为它代表着神秘的爱。”江郁神神秘秘的说。
说完他自己倒忍不住乐了:“因为我俩是神经病,都分开了还费这么老劲见面。”
天空万里无云,远处有不知名的鸟儿吵叫,小毛孩们穿着拖鞋在大街上游荡,转眼就被他们的爹拧着后勃颈往回拖。
是啊,谁都逃不掉。
江郁心里叹了口气。
往后整整一年,傅厌和江郁都没有再见面。傅厌进了佣兵团,当上了大名鼎鼎的少校。
最近一次的聊天信息也过很久了。
停留在傅厌给江郁发的那句:“我是你爹。”
秋风乍起,军装换了一批又一批,傅厌从少校打到中校,偶然听赵竞说,大乱在即,M国跟边国要打仗了。
他又听说,江郁因祸得福,也升了中校。
“因祸得福?”
傅厌心里嗤笑,别人能靠着运气,江郁可不会,作为长达三年的对手,他江郁每一个荣誉都是一滴血一滴汗挣来的。
傅厌拢着军绿外套,手指在屏幕上敲打着,转头拨通了那个倒背如流的电话。
其实他打过很多次都没人接,估摸着是江郁换号了。
出人意料地,这次的电话很快被人接起, “喂?喂?傅厌?你听到了么,我升中校了。”
在与江郁分别的第二年,傅厌重新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一样的爽朗,一样的清澈。
升了官,江郁还是没忍住换回了以前的号码,他躺在被窝里,将听筒紧紧贴着耳边。真奇怪,明明是快活的天,他的鼻子却像被人糊了水泥般喘不上气。
“你又发病了?”傅厌陡然提高音调,动作大到江郁能听见杯子倒在桌上的刺啦声。
“得,我都快好了,别又让你吓死。”江郁声音闷闷的,但傅厌听得出来,这通电话让他心情很愉悦。
这样看似平淡的日子里,战争裹着风筝和硝烟悄然席卷整个M国。
江郁最后一次给傅厌打电话时顺嘴问了个熟悉的人:“赵竞呢,那小子爬多高了。”
傅厌没回答,良久才说:“死了。”
他补充了一句:“就前天。”
两人沉默不语。
这通电话像是预兆了什么一样,江郁没讲几句就匆匆挂了电话,发狠地、愤怒地丢掉了这个陪了他五年的电话卡。
第三年,江郁和傅厌前后升到了上校,M国的军力壮硕,很快吃遍了青葱小国。
“父亲,这次让别人带兵吧,我肩膀的伤没好,打不了了。”
“你这是为了那个江郁吧?几年了?我没管着你们藕断丝连,现在是认不得自己的身份么?”
“Z国屡屡犯我边境,我军若不打,岂不是让老百姓无故遭了秧。你跟他原本就不是一个世界,小国腌臜,教出来的将军也不是什么好货!”
傅厌捂着从盔甲里渗出来的滚烫鲜血,这一刀他刺的很深,连骨头都要瞧见了。
他突然睚眦欲裂:“江郁是从联合军校出来的!品行能力没人说他不好!”他身上的青筋以一种恐怖的姿态凸起,人像是要疯了,淬满血的手掌狠狠撑在桌子上,“要不是他!我不会心甘情愿当你的人中龙凤!不会去争这个上校!他对当军人的感染力是你抽一百鞭子!也给予不来的!”
等傅厌失态够了,傅胜远说:
“你以为你不打,别人会放过他么?”
快要爆炸的傅厌被从头到尾浇了盆凉水。
他还是去了,他的兵剿灭了所有秃鹫护卫队的精英,即使他事先给江郁通风报信,江郁也没跑。
“来,打死我!”血流成河中,江郁脱下军帽,轻轻的放在了这片他生长的这片土地。
“你他妈是想死吗?”傅厌掐着江郁的脖子往没人的地方拖,他的动作很粗鲁,却巧妙的避开了江郁身上所有的伤口:“跑吧,算我求你了。”
江郁听到傅厌这样说。
可是要跑得哪去呢。
江郁偏头咳了两下,嘴角一咧:“我的郁金香,还活着么。”
升上校那天,江郁的肩膀被人捅穿了,虽然现在摸不出伤疤,但是扯一下还是很疼。
非常非常疼。
傅厌几乎是大惊失色。
郁金香早就死了,黑色的,带着花苞的身体可怜巴巴的垂着,一滴水也不进,一口粮也不吃。
他僵硬的看着围过来的士兵越来越多,第一次快要听不清自己的声音:“那么娇贵的花,我哪养的活,救都救不活的。”
“我就知道。”
“你这块地这么干,哪养得了我的郁金香。”
江郁被人捉起来,肩上一阵阵的刺痛。
沾过无数鲜血的手捆上了镣铐。
“傅上校,早知你要灭我这三里地,我就应该先给你掐死,而不是送什么黑色郁金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