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禺忽然做了个关于小时候的梦,确切来说,是诘小时候的事。诘尝会被关在那座偏殿里。
他是读书的,但成绩不算出众,也就没什么人注意他。
禺以兄长自居,便常去看他,知道他与其他兄弟不和,就爱去找他读书,习字,带些自己喜欢的糕点和他分享。
甚至到后来接了诘到自己的东宫同住。
梦里的禺初学茶艺,诘前前后后绕着他看,什么杂事都要抢着做,没水了他去打,烧水了他点火。
闹了一阵后,又乖巧地趴在石桌上看他的兄长,禺沏好茶递到他眼前了,他不管浓淡,一概饮下了就说好。
诘是不怎么爱喝茶的,陪着禺泡了一下午茶,脑子一直清醒到半夜。自己一个人坐着,窗外的月亮灰蒙蒙,宫人打更的声音听起来也不明晰。
他到底是没了娘亲的孩子,只抱着膝盖没声响地哭。
哭够了又下榻,去看那许多的母后留下的帝王书。
禺的梦里,用俯视的目光看着挑灯夜读的诘,沉醉中又清楚地点明诘所读之书是帝王书。
因而惊醒。
禺瞪大眼睛去望床垂到地上的帷幔。诘是他国王子,是战败了的异族王首的遗腹子。他的母后委身于禺昏庸的父皇,为她的王首留下一个自小就心思沉重的儿子。
诘所谋得又拱手送人的帝位,是先前人争了几世的东西。禺想,果然只是个孩子吗?
怎么会是呢。
禺从床上起来,到书案上摸索点灯的火折子,寻了一圈也没找着。
阿辰已经从窗户跃进屋里,他开口唤道:“公子?”禺轻轻应声,让他去取落在外边的火折子。
一直待着屋外的小七看着阿辰从窗户进去,又从正门出来,问他:“你怎么不走门?”
阿辰哼了一声。
小七又看着阿辰拿了火折子进屋,又问他:“你拿这个做什么?”
阿辰又哼了一声。
小七便跟着他进屋,看见他吹了吹火折子点亮禺的书案。
小七看着看着,目光越过禺看向窗外,不对劲的地方应该是,现在是半夜,天没有一点要亮的意思。
而禺起来读书了。
阿辰站着不动,看着禺翻书,他们似乎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小七又看向禺,没有谁家的好公子会养成他这般的,脸是惨态的苍白,嘴唇褪了色,眼下又是一片乌青的黑。
他手下翻的书也都是些讲大道理的。
可禺现在是麻衣白丁,不是那个将承大业的太子殿下。他明明可以一觉睡到明儿晌午,现在却拉着阿辰宿夜不眠,不知道是在折磨谁。
阿辰是好动又乖巧的性子,主子的话向来奉为天理。对主子的话说一不道二,如今又将情绪转到了他的公子身上,只那么呆呆站着,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七没有静住,他挪挪步子,碰碰阿辰的手背问:
“公子还要考去功名吗?”
阿辰只瞪他,不说话。
小七便不问他,拔高声量去问禺:“公子!您要赴明年春闱吗?”禺在混沌中回过神,轻飘飘地将眼神落在他的身上,回答:“是年轻时候的一点习惯罢了。”
“您看起来很年轻,”小七恭维似的说了一句,话一顿,又说:“可是又像要死掉一样。”
“你胡说!”禺尚未做反应,阿辰就动手推了一把小七。
小七熟练地摁住阿辰,面不改色和禺说话:“您这几年过得不好受吗?您底子不好,四五年前生过大病吧。这几年夜夜如今晚,又心绪不定,不讲究饮食……”
“你先出去罢。”禺打断了小七的话,看向他的目光带了点上位者的冷意。
小七保持着他那幅无所谓的模样往外走,阿辰像是突然发了怔,也一步步跟着。
刚踏出门槛,阿辰便出招打向小七,两人一来二去过了几招。阿辰又不动了,和小七面对面站着就开始掉眼泪。
“叁哥。”少年带着哭腔,委屈地唤他。
行叁便半点也装不得了,快步走过去抱阿辰的肩膀,轻柔地拍他的背安抚,说话的语气全是无奈:“你是真清楚我看不得你哭是吗?”
阿辰装作不知道,小兽似的去蹭行叁。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刚刚。”
这个刚刚不知道指什么时候,行叁只是想找点话由开口,又不想提及诘死后至今的日子怎么样。
阿辰却不懂其中缘由,哭够了委屈够了,便开始追问行叁为什么是现在的模样。
05
行叁的记忆一下子被带往十四年前,他以行叁的身份,奉诘的命令,在边境解决国家最要紧的战事,以防诘自谥后政局再剧变。
行叁死在战场上。
而后,他出生了。
年份是诘死前十一年,他重生在隐居深山的药王世家,一个属于朝堂之外的江湖的家族。行叁在深山中长到十四岁,请令下山。
他下山才知晓今夕是何年,便一路回了这旧都,翻进深宫冷院,见到他心心念念十几年的人。
阿辰听他讲话,讲完了便伸手碰碰他的肩膀,难过地问:“所以公子真的会很快死掉吗?”
“……”行叁故意卖惨说了点胡编乱造的难处,但阿辰几乎没注意到这点细节,只是听明白了:他叁哥现在医术高明,他跟了几年的公子好像快要死掉了。
行叁看阿辰是真的在担忧,摸摸他的头安慰:“没关系,能养好的。”阿辰把头沉得更低了,他不怕行叁养不好公子,可公子真的会愿意吗?
不管是他出身皇家养成的警惕性,还是他从二次政变至今都浑浑噩噩的状态。
他真的还愿意活着吗?
阿辰其实看得通透明了,却不理解为什么。
他敬爱主子,主子死后他依然愿意好好活着,带着死之人的希冀活着;而禺明明恨诘,却困囿其中不能自救。
行叁用手托起阿辰低下的头,同他对视:“相信我啊,小七。”
阿辰不知道如何向行叁解释,只能乖乖点头,又伸手和他拥抱,轻声揭过话题:“我最想你了。”
行叁笑,拍拍阿辰的背,抬头去看远方的月亮,清泪从眼角滑落没入发丝。
当年诘的死士共十二人,除去行叁和阿辰,要么隐姓埋名销声匿迹,要么死于非命曝尸荒野。
他们是死士,生来是为主子而死的;但他们又视彼此为亲人,活着的人总是舍不得死去的人。
“小七,不要在殿下面前提及我的身份。”
“可是叁哥,公子是和主子一样的人。”阿辰去看禺所在屋子的窗,窗内的光明明灭灭,把禺的影子晃得模糊。
看透人心的能力是阿辰与生俱来的天赋,他分明看清禺那种同诘一样,挥之不去的死气沉沉,他不懂为什么,除了诘以外,没有人好好地看看禺。
“叁哥,我们救救他吧。我想要他活着。”
“主子当年是因为公子才留下我的,我想要他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