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当年,是十年以前了,那会阿辰五六岁,因为营良不良瘦得像只小猴。他是妓女生下之后丢弃的孩子,被心好的老乞丐喂了汤水活下来,又慢慢长成小乞丐。
他长得其实很漂亮,像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但不爱开口说话,每每被人挤到角落,叫那些愿意给他钱的贵人看不着。
后来便吃不饱,没有力气去反抗那些欺负他的乞丐。
诘碰见他,是看见他被人欺负。小男孩被拳打脚踢,吐口水和谩骂,却只是抱紧自己护住要紧的地方。
诘没有出手阻止,只是看着。他看着那群人走掉,小男孩捡起自己的被打碎的旧瓷碗的一小块瓷片,又蹲到路边。
他揉揉自己的脸,又眼巴巴地看着走来走去的人群。
诘当时看着他想到禺。待人温和善良的兄长,救了被欺负的自己,会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对待自己,会因为自己的靠近而同自己亲近。
诘想着兄长,问那男孩说:“你愿不愿意跟我走?”他的神情和禺将他护在身后说“别怕”的时候,如出一辙。
后来诘当上皇帝,把禺迷晕锁在寝宫的时候,告诉阿辰:“我是因为兄长才带你回来的。”
阿辰看看主子,又看看昏迷的太子殿下,犹疑地问:“主子您现在要杀掉我吗?”他有点害怕,眼眶憋得红红的。
诘笑着拍拍他的肩:“小阿辰,我要你把他的命当自己的命一样爱护,把他当我一样对待。”
阿辰向来很听诘的话,一直把这句话牢记到现在。阿辰看不见西边开始下落的月亮,却发现太阳一点点从远山露出头,他告诉行叁:
“天亮了。”
07
阿辰当即推开行叁,打开禺的窗子,扬起的一点风吹灭了烛火,阿辰将要喊出的话语停在喉咙——他发现禺趴在案上睡觉。
阿辰新奇地端详禺的神情,确定他没有被吵醒之后,轻轻合上窗子。阿辰拉着想靠近的行叁:“公子在睡觉,我们去城西买桃花糕。”
行叁的动作微怔,城西的桃花糕是先前诘日日早起要买的东西。
08
禺沉沉地睡着(zhe),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被囚禁的那两年。
禺最早的时候,手上会铐着铁链,链子很短,活动范围只在床附近,诘怕他会自缢。
作为囚室的房间是诘的寝宫,诘每天除了上朝和召见大臣,都会待在寝宫。禺试图撞床和用链子绞杀自己,都被诘阻止。
诘每天都会笑面吟吟地来找禺说话,会端着桃花糕进门,又将禺带到茶案温柔地说:“兄长,来沏一壶茶吧。”
禺一开始会掀掉茶案,将滚烫的热水泼到诘身上,打掉他诘递到他嘴边的桃花糕。
诘从来不冲他发火,茶水只泼到自己身上和打掉桃花糕的时候,会伸手去碰禺的脸,不太开心地说:“兄长今天不想沏茶啊。”
如果禺不小心泼他茶水时也弄湿自己,诘便强硬地替他换下衣服。
最后总是,禺一脸冷意地看着诘收拾东西后走出屋子。诘并不走远,只是在殿外徘徊。
原先的禺看不见诘在院子里做了什么,但梦中的他跳脱了“禺”的视角,他看见诘提了一小桶水去给院子里的绿叶洒水。
梦境基于禺的记忆形成,他并不知道诘在院子里种了什么花草,于是只能看见不知名的葱葱绿叶。
诘的情态也是禺记忆里有过的模样,他倚靠着回廊的栏杆,轻巧的木桶在他手里晃着,被洒出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整个画面都沾染了夕阳似的昏黄,但禺记得这样的场景应该发生在早晨,诘从来没有怒火,只是常常要失望和不开心。
后来禺不怎么有大的动作去和诘抗议,也不自杀,反而用碎瓷片划破诘的手腕。
第一次有血液从伤口涌出的时候,诘吃痛地皱着眉,难过又困惑地喊他:“兄长……我疼。”
梦里禺在诘可怜的目光下松了手劲,任瓷片从衣袍之间滑落。
现实中的诘其实边说自己疼边握着禺的手腕加深伤口,泪水把他眼里的偏执和痛苦搅得混乱。
禺的碗口被握得发痛,手指颤抖着要把瓷片松开。
禺变成被控制的一方,瓷片不仅压迫着诘的手腕,也深深刺痛禺的手指。血液从手腕落到两人交叠的衣袍上。
诘的眼泪将落未落,禺终于还是移开视线,贴着瓷片的手指完全放开。瓷片掉落在衣袍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诘才从混乱中回过神,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掉眼泪,鼻音模糊了他的情绪:“我把兄长的衣服弄脏了。”说完又轻轻地牵上禺的手腕,凑上去亲亲他抓出的红痕。
这是诘第一次亲吻禺,于感受到他的嘴唇轻轻地颤抖着。能看见诘手腕的伤口渗出血液,顺着手臂滴落,禺皱着眉抽走手腕,身体往后倾了一点。
诘徒然空了的手掌颤着回拢了一点。诘缓慢地转头去看禺,抬高了手腕好似困惑地喊:“兄长?”禺被他的样子吓得不知所措,嗫嚅着唇要说话。
诘却突然朝禺靠近,迅速把他压在地上,用力抓着他的肩膀。诘的眼神迷离,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他像一个被突然抛弃了的孩子。
他低头去亲禺的唇。本意并非温存和□□,只是轻轻地磨蹭彼此的唇瓣。
禺僵着身体不动,眼睛却忍不住往别的地方看,以避开诘带着控诉和偏执的目光。禺看见诘的手腕因为发力而涌出更多的血。
禺想推开诘,但只是手指刚抬起来,诘的亲吻就从磨蹭变成吮咬。
“诘……阿远……”禺的声音从相触的唇舌间传出,亲密的称呼将诘的理智拉回正轨。诘放开禺的唇,放松了力气靠在禺的身上。
眼泪还在掉,慢慢洇湿禺的衣领。禺从诘的身上感受到沉重,下意识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禺几乎要疯了,但诘似乎已经疯了。
现实与梦境的参差把禺从梦中拉醒,眼前的窗户紧闭着,刺眼的白光照着他。屋外已经是太阳高高挂起的时候了,他发懵得摸摸自己的眼角。
泪珠从眼眶滚出,滑过下巴掉在案上的书里。
禺走出屋子,阿辰和小七都不在,他想知道诘在院子里种了什么。
皇帝的寝宫离冷宫很远,禺对于皇宫的记忆几乎被磨灭了,只凭着某种不知哪来的情绪,在偌大的宫殿里走着。
烈阳大张旗鼓铺陈开,褪色的宫墙之下几乎找不到阴影。禺只是走,不清楚前方的路,也不记背后的路。
他头晕目眩,希望能晕倒,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所有宫殿的门都理应锁着,可当禺支撑不住行走,倚靠着某一扇门停下的时候。沉重的门却被他的重量缓缓顶开。
禺踉跄着去扶住门,他还没睁开眼看殿内情况,心里就无比肯定地确认这里是诘的寝宫。
也许不是每一个皇帝的寝宫都里冷宫很远。
正殿的窗户有被灼烧后留下的灰焦的痕迹,禺张望着丛生的杂草,想找到梦境里诘照料的那一片绿叶。
荒凉的绿四处都是,禺靠着门坐到地上,从正殿紧闭着的门往回廊的栏杆看,绿叶中开着五颜六色的花,视线掠过的每一朵花都被禺否定。
他忽然确信诘种的是花,一种他必然熟悉,甚至喜欢的花。
一种蓝色的兰花,颜色浅得能和白色混淆的兰花。
禺站起来,步伐缓慢地走向正殿的门,踏上回廊后拐弯,在留着焦痕的窗前边的那一段回廊下方,看见被高长的杂草挡住的低矮的兰草。
兰花没有在秋天绽放,禺只是通过宽长的叶子认出了它。
他像诘一样倚靠在栏杆上,将手伸进阳光里。苍白的手指和水一样能被照得发亮,虽然不一样,但禺变得有一点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