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快打霜的柿子树前前后后拖了小半个月,阿辰自知晓了打霜是什么意思后,每日守夜都要去踩这柿子树的几根枝条。
纵使少爷武艺高超,身形纤瘦,快打霜的柿子却有些受不住他的日日光顾——一连有好几颗**分熟的柿子“乒乒”落地。
终于在某一日,禺照旧睡不久,夜过半的时候醒来,未及点灯,阿辰已经闻声钻进屋子里。
昏暗里阿辰捧着个柿子递到禺的眼前,轻声说:“公子,柿子打霜了。”禺摸着书案上的火折子,吹出一点火光,点上了烛台。
阿辰的脸被光照得如他手中的柿子,禺皱着眉叹气,又扬了扬嘴角笑了。
禺接过阿辰手里的柿子,不说用处。只是去翻放面具的箱子,里边找着作画的物什,摊开宣纸瞧了几幅旧画。
画中人皆是禺,面容看着比现在要红润。其中有那么一副,画的是禺穿着黄袍,腰上挂白玉,耳上一枚珊瑚红的坠子。
禺无意间攥住了纸的一角,呼吸微妙地弱了几分,阿辰在一边说:“这是主子称帝那晚画的。”
“他怎么说的?”
“主子说是如意郎君,坠子将来要用顶好的血玉打。别人来弄衬不上,得自己动手,真真做两颗漂亮的,两颗破石头他磨了六个多月。”
坠子是有送到禺手上的,他接手便用力甩到了地上,两个圆润的玉便真成了破石头。
诘当时怎么样呢?好像是捧起禺的手指看了看,笑着问:“皇兄喜欢什么样的?”
禺敛了敛神色收起画,抬手在空白上描了一段被柿子压弯的枝。柿子画得细致,一直画到了天亮。
阿辰侧头望望窗外,对禺说:“公子,要停笔了。”话音一落,禺就把画了半宿的东西碰上烛火,扔进炭盆里。
阿辰临了前看了眼那珊瑚色的柿子,转身去寻禺的袄子。
主仆二人又从城东走到城西。
今天的阿婆从刚从屋子里挪出物什来,远远看见禺和阿辰走来,便搁下肩上的扁担,拿了一份装好的桃花酥,疾步迎接。
阿辰接过糕点,又看向禺。禺只是朝他点点头,阿辰便快步去搬阿婆的担子。
老妇人急切地抬抬手,转了步子要回去,不小心又踩到自己的裳摆。禺跨了一步去扶她的手臂,这才堪堪停住。
禺开口劝说:“阿婆,让他去罢。”老人布满沧桑的手拍了拍禺露出来的纤细腕子:“这细骨头同我一块摔一下就糟了!”
禺并未挣开手,只是沉默,也不去看老人眼里的那点心疼和担忧。
阿辰拾掇好老人的小摊,一走近就听到这么一句,茫然地看向禺。禺轻轻然飘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同老人说:“我们得走了。”
老人不舍地松开禺的手,末了又说:“好好吃点什么啊……”禺点点头回应。
转过身后,阿辰问:“您刚刚差点死掉吗?”禺的神色平静,稍微抬了目光到爬满青苔的墙上,回答:“应该是吧。”
今天无需买茶,便早早地回了院子。
昨天搬的胡床忘记收拾回去,落了一点叶子。禺拂去那占席的秋天,坐在胡床上看了会儿树干,同阿辰说:“把柿子……”
话说到一半止住——禺看见一个少年翻过墙。少年半蹲在那墙上和禺对视,一下不知该怎么办。禺先一步反应过来,喊了一声:“阿辰。”
阿辰便三步上墙把那人从墙上揪下来,刚一落地少年便挣脱阿辰的控制,一点地面上了树,步子落在枝条上,有颗摇摇晃晃的柿子砸在阿辰头上。
禺没让阿辰再上树,而是抬头看着少年问:“你叫什么名字?”少年的心思全然不在禺的身上,不知是害怕还是谋划,只是盯着阿辰看。
于是僵持着,安静了很久,禺准备叫阿辰去打水的时候,少年终于开口:“小七。”
阿辰茫然地抬头看向他,树上的人却偏过头,又重复了一句:“我叫小七。”阿辰皱着眉喊禺:“公子……”
“你想要留下吗?”
小七不说话,却从树上下来,站到阿辰身边。他看不出来是几岁,个头只比阿辰矮一点,有点莫名其妙的气质。
禺看了两眼又开口:“那便留下吧,和阿辰做个伴。”然后进屋,仿佛看不见阿辰已经偷摸拿了木棍的动作。
禺听见屋外响起的如风扫过树叶的声响,走到书架前拿出上次看了一半的书。摊开书翻了两页就又站起来,把窗户开了缝看屋外的两人。
阿辰本身占了优势,而且对小七有意见,招招带着狠意。小七大多是在格挡,不主动进攻,软绵绵地扬去阿辰攻势。
看似不相上下,实则是小七在运筹帷幄。不消一会儿,小七就抢去了阿辰手中的棍子。
阿辰被小七半搂着禁锢在臂湾里,气急了要咬人。小七便松手,还挨了阿辰撞向胸膛的一肘子。
禺悄悄看着阿辰,微笑着打开窗唤他。阿辰便撇下小七,进了屋子。
禺问阿辰和小七的关系,阿辰说,先前的同好们因“辰”字列第七位,皆唤他做小七。
禺翻过一页书,手指又摸到书案上的某个地方,再问:“他像故人?”阿辰想了一会,扯了扯上翻的袖子说:
“像,但叁哥比我年长。”
禺不复纠结,让阿辰出去打柿子。
等阿辰往外走了,禺又开始去翻那只箱子。箱子里的东西很杂,书画笔砚堆着,也有面具纸鸢存着,主人像是要留下点什么。
载情之物良多,但碎了的金坠子放不得,梦里的软情事也放不得。
禺忽觉烦闷。
小七像故人,而故人又像故人。
这只箱子里放的不是禺的情意,但又有只匣子村了点禺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匣子藏得贵重,连摸清屋里的阿辰都不大晓得他公子在床架上放了本“空有其表”的书。
匣子里放了枚白玉做的平安扣,润玉微凉,冷了禺找东西的一番热情。
他于是到屋外去,小床小桌都好生摆着,柿子三三两两地落了一地,阿辰和小七都不见影子。
禺去到井边,望了一会儿漆黑的井,泽黑则渊,禺想,这井深得难见底,或许井下有冤魂,而他日日喝着的是不良水。
他打了小半桶水上来,井水清透,不似在井里,手捧着尝了点,又甘甜回味——一口良井。
禺给小壶装水,又进屋取了点烛台的火折子点火。
天色微微变暗了,禺才烧上水,炉子里的火烧成明艳的黄红色,为这寥寥秋色润上了一点温暖。
“公子。”
同样是少年,小七身上看不到阿辰的燥意,望来平和安稳。他手里举着的是阿辰平日送晚膳的木托盘。
东西备得极为清淡,半碗粥,一小碟青菜和冒热气的汤。
禺从汤里翻出两块鱼肉,又放下调羹问:“今年多大了?”小七说是十四。小阿辰三岁,阿辰跟着他住进这院子时,也才十四。
时光不似人老,转眼已经三年。
在愣神见,禺将小七端来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禺一抬头看见阿辰站在小七身边,用很委屈很难过的眼神看着他。
大抵是因为昨天只吃了两口的米饭。
禺低头不语,手指翩然地泡了壶茶,递到阿辰面前,阿辰于是蹲在他跟前皱着眉喝那清茶。
一蹲一坐一站,高低成行的三人在没果子的柿子树下,形成一派和平的景象。
炉火如往常一样,烧到明月直挂头顶。期间禺也给小七递了一杯茶,小七找了许多言语拒绝,阿辰气得瞪人,一口闷了那茶。
禺进屋后,阿辰又开始倚着屋柱闭眼。小七觉得好笑,搬了禺的胡床坐到阿辰跟前。他撑着脸问阿辰:“哥哥在做什么?”
阿辰皱着眉睁眼看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崩坏,小七一笑,轻轻挑眉又喊了他一次:“哥哥?”
阿辰跳上屋顶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