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三日,我都上垚阳峰顶去找老白,跟着他浮空而席,修习静悟,吸纳化转天地间盛足灵气。
老白跟我说他其实也喜欢住半山腰,但他要是住半山腰,底下这帮人只会住的比他更低,所以他没得选。而我所住三间阁的位置,很久之前是一座木瓦小院,他做峰主前曾在那里住过十几年。倒是挺巧的。
昨日下过雪,此刻顶上风大,真不是一般的冷。我披了件银狐氅,穿过淞林踏雪而来。垚阳殿前梅花正盛,红瓣夹着碎琼乱玉在空中轻舞,老白身着天极宗月白色的广袖云纹大衫,说这话的时候,衣袂翻飞,流云自身边翻卷盘绕,他自巍然不动,脸色都不曾变过,我有一瞬间恍惚,雅正清贵几个字瞬间崩入脑海里,这样的师父,怕不是已经得道的仙君吧。
只下一刻,他腾的跳在地上,搓着手跺着脚,哆哆嗦嗦,“今儿真够冷的,不练了,小黑,跟我进殿烤火去!”
“……”
老白的主殿阁里没多少摆设,但每一面墙内都镶嵌火炉,此刻火势正旺。
他之前跟我开玩笑说他命里欠火,倒也未必是假的。我来之后早有热心吃瓜师兄跟我说垚阳峰上两次大火,第一次其实是当年师父在峰上招待个顽劣的长辈,对方放火,烧到天亮后来还是宗门各位长老齐心协力布下法阵才灭掉的。第二次据说是雷劈下来,满山树木燃尽,火势没控制住,烧个精光。
都到这份上,峰上就该忌火。但老白不,烧就烧,保暖要紧。
其实修行到他这种境界的人怎么会冷呢,不过是临时压制境界陪着我体验而已。我结丹在即,老白说这段期间,身体决不能有任何闪失,到极限别老想着再冲一冲,固元也很重要。
有殿前扎总角的侍童进来送热茶,恭恭敬敬行礼,顺便递上素锦盒,说道,“师祖,冯师伯说,今年峰上梅花只开了几株,糕点也只得几盒,这是孝敬您老人家的。”
“放下吧。”
那童子退出去,老白打开小食盒,里面是晶莹玲珑的梅花糕点,正经垚阳峰的特色灵糕。他推到我面前,笑道,“尝尝。这叫踏雪寻梅,垚阳峰专属,别的峰可做不出来这种感觉。”
我一点也没客气,一口一个塞嘴里,清幽淡香,入口微微凉。丝缕灵气沁入心田,余韵悠长。
果然好吃。
梅花的确开的少,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今年峰上只开了我和老白住处的这几株。老白的红梅树他们自然是不敢动的,逮着我的可劲儿薅,这灵糕要是吃不完,那怎么说的过去。
一边吃,一边和老白聊。我随口说外头的梅花糕可没有梅花,也没这个好吃,可能这花真的有些特殊吧。
老白就讲起典故来,说之前垚阳峰第二次失火,山上树烧光了,重建的时候,他在构建图上标注最多的依然是苍松翠柏,但这上百株红梅却是卧龙台沈宗主嫌弃单调夹带私货点缀于峰上各处,没想成了画龙点睛之笔。只梅树于高寒之处生灵需积年累月,否则在这样的地方也活不了多久,更别指望开花了,所以开一回花要歇缓上好几年,等经年累月,树株灵气厚重,花期就会延长。
我嗯嗯点头,可劲儿吃。
真不知道那些个文人墨客非赞叹什么凌寒独自开,拉倒吧,这么冷的天气,能活着就不错了。
不过老白不说我也知道,这花树也可靠人为养护,只要内生灵气源源不断,一整冬开花也能实现。关键在于这是高境修士才有能力解决的问题。
我私心觉得老白一定藏拙了,他要是愿意,此刻垚阳满山红梅映雪又算的了什么。
思绪飘忽,吃的又快,一不小心噎住了。憋得满脸通红。忙端起热茶往嘴里灌,才察觉这清茶配梅糕可能更有感觉。
“一盒糕点,至于么?”老白无奈摇头,那表情仿佛看着一个八辈子没吃过糕点的人。又道,“一直也没问过你,还住的习惯吗?”
“风餐露宿好些年,也没见师父问我习不习惯,这会儿倒客套上了。师父还是有话直说,别有的没的整我一身鸡皮疙瘩。”我说话随便惯了,虽然老白是我师父。
老白说他这是入乡随俗,顺手拿出一块晶石牌扔我手里,“要是觉得在冯化吉那儿了解差不多了,就去见识见识别的。这是我在藏经馆的借书牌,有空就去看。”
峰主的借书牌和普通弟子的借书牌不一样,权限开的很高,那意味着我在藏经馆里基本上所有的书都能翻一翻。老白对我是真大方。
我其实吧,没有那么爱看书。但文化水平也确实不咋地,遇到老白之前的文学储备仅限于幼时背过的诗词,家传兵法武术谱,以及借着我母亲的便利在大家族学堂里听墙角的那几年。后来的祸乱,将我那喜好诗词歌赋风花雪月的毛病磨了个精光。
好在够用了。想当年我在整个黑山原,都算是个凤毛麟角的文化妖。
我跟老白说,“师父,那我什么时候去道院学习?”
“学籍办下来了,明天开始,随时都可以去。”老白说,“只是低阶堂和中阶堂对你来说没有意义,唯有等结过丹,便可以去高阶堂单独请教老宗师。”
照这么说的话,“我觉得师父是宗门里最有本事的,我问你不就行了,道院不去也可以对吧。”
“低调。”老白咳了一声,“小黑呀,你这么想也没错,人外有我这样的人,山外有我这样的山,但做人嘛,该低调还得低调。”
.......那我还是去道院吧。又问,“师父,冯师兄说你收徒得举办仪式,那我会有授徒大典吗?”
“这几天也有好几个这么问我,”老白说,“收了徒弟,我们……就是一辈子的师徒,宗门律令严格,你自在惯了,我是怕你后悔,所以一推再推。”
原来在顾虑我的感受。于是当场表态,“师父,天地良心!我心里一直当你是我最最敬爱的师父,没有之一!.”其实我就是刚认识的时候以为老白就是个毛孩子,所以没把他放眼里,但我现在就是后悔十分后悔,谁还没个黑历史呢,何必翻来覆去的说。
老白闻言,浅浅一叹,“成。等宗门祭上仪大典那一日,一并给你办掉,够排场了吧?”
我嘿嘿一笑,心里总算踏实了。但是琢磨老白那一声浅叹,又有些不放心,觉得他是不是是在忧心什么,便问,“是不是因为我黑山原的出身,所以收徒会麻烦一点?”
“怎么会,你是不知道那个仪式,太过隆重,要走大半日的过场,关键你还得在当场完整流畅的背下八百九十九条宗规,才得行。”
“.......”
原来是这样的仪式感,不愧是大宗门。其实我这几年,把仪式感这种东西,已经渐渐看淡了,我能感觉到,收徒场面我肯定不会轻松,但老白估计也省不了事情,没必要的话就……,“师父,你这么大个峰主,说话肯定有份量。咱有个证明就行,收徒只要能得宗门认可,有没有仪式不重要。罗里吧嗦那都是演给别人看的。”
老白给逗乐了,“既然这样,择日不如撞日,我带你去见各位师叔师伯,认认门。”
他起身,一本正经的掸了掸衣服,又觉得今日的发冠配的不够正式,专门换顶白玉流云冠镶嵌在梳的一丝不苟的发髻上。他的头发是这些年这些天我见过梳的最整齐的一次,当真是青丝如墨缎,配上月白色广袖鹤衣,俨然端方的君子范儿。他这么一捯饬,我倒有些紧张了,连忙看看自己得体不得体,月白色窄袖修身长衣,高马尾早盘做随云髻,以发带束之,腰系躞蹀玉带,和从前的妖匪样再无一个铜子儿的关系,完全符合正道宗门子弟的标准,横竖我看其他弟子衣着打扮也都差不多,老白扫了我一眼,“整挺好,走吧。”
我们乘着灵鹤去的正阳峰,这是宗主所在之峰。峰上一堆有身份的人在聚集,大家正开着会,商量如何操办过些时日天极宗年度盛典祭上礼,我旁听了一点,那意思好像要大办特办,还要请其他宗门的名人望士前来观礼。
这大宗门仪式感真强,地下老黑见了都要出土瞻仰的程度。
但老白跟我解释,说其实往年祭上仪式没有这么隆重,今年是为了什么呢,因为今年碰上万仙联盟开大会。刚好这一届轮到天极宗来举办,听说商量了几天,最后决定就把开会的地点定在了云境,近水楼台嘛。
万仙联盟今年这个会很重要,因为各大宗门的头头脑脑聚在一起,要选新,从仙盟特使到大盟主全部换新。盟主从各大宗门举荐的候选人里诞生,但承担大会的举办方比如天极宗,按照规则,便不推候选,踏踏实实办会,出钱出力,负责一切操持流程。
这样说起来还是比较服众的。新盟主选出来之后,大九州各宗门代表便在盟主带领下祭告上苍,入无异常,等同于仙盟之主乃天道认定,再无异议。
我才知道老白在宗门内威望极高,老一辈们觉得他要是不来祭上礼镇场子,显不出云境的威仪和体面,底下人也会觉得长离君明明在云境,却连宗门的面子都不肯给,除了天道的认可,来自长离君这等修行大能的肯定也是非常重要的。
这也是宗门之前传讯符催他回云境的原因之一。
那么问题来了,长离君这么优秀,为什么不当盟主?
当然是因为他不愿意呗,而且他和上任宗主云沧赋的关系太过亲近,云沧赋除了是云境之主之外,活着的时候在万仙联盟掌权已有多年。按照仙门理律,除非情形特殊,否则如此亲近的脉缘是绝对无法被考虑的,早就被排除在候选之外了。
扯远了。总之就是我跟在老白身后,去了正阳峰。当时宗主带着诸位峰主以及各长老在殿内议事,见我师父,纷纷起身。
新宗主很有礼貌,微微一揖:“长离师兄来了。”
其他峰主和老白平辈的,点头道声师兄或者师弟,辈分低的,齐刷刷弯腰问安。
天极宗这个地方,我最不喜的就是这些繁文缛节,礼数得各种周全,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彰显大宗风范。
老白出门前叮嘱过,要入乡随俗。我得听他的。
所以他跟眼前一片月白服饰仙风道骨的人介绍说,“这是我垚阳峰的亲传弟子,尚不熟悉宗门规矩,还望诸位多多担待,往后也请诸位多多照拂。”
在场的都是大爷姑奶奶,我二话没说,跪地上,双手叠在额前,认认真真三拜九叩,方缓缓起身。心里感慨亏得我劝老白把收徒大典取消了,不然就这几百号人男男女女一大堆,要是挨个儿磕过去,不得磕死。
“谁家的小丫头,这么好的福气啊,入了长离君的法眼。”有那老神在在的长老,已经开口调节气氛了。
“说的也是,没有参加宗门大比,之前也未有所闻,”有个别峰主脾气直,当场质疑老白收徒不走常规流程,“摇身一变成了垚阳峰唯一的亲传弟子,怕是难敌众口铄金啊。”
老白笑笑,没说话。
一个顶戴莲花冠看上去有点身份的女道君近前来打量我,“看着倒是挺好,就是站她师父身边,显黑。”
小剧场:
注意看这个男人叫老白,他可以使梅花开满山,但他只偷偷的让徒弟和自己房前花树盛放。
老白:不信谣,不传谣。低调,低调。_(:з」∠)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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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