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弱抬头看向他,问道:“墨色的更好?”
胤善点点头:“雪白的也好看,但唯独它最显得特别。”
戎弱只是笑。
数日后,侍卫擒获了顺着狗洞潜入宫里来立手杖的筑绮王,并将他送至胤善面前。他不仅还有反抗,反倒催促着侍卫走快些。此人怪异,本不该送去皇帝跟前的,可侍卫们并不在意胤善的安危,心想着若是他能有个不测许是一桩好事。
“阿御在皇宫么?”筑绮王见到胤善后开口便是这般问,脸上带着欣喜。
“你想杀我?”胤善没有回答他。
筑绮王自言自语低声呢喃几句,才回话:“何止是你,还有你身边那位白发神仙。也不知你二位如何得罪了老祖宗,竟让他筹谋多年只为弑神。”
胤善暗是惊讶,却并不全信他:“筹谋多年,却让你轻易说了出来?”
“老祖宗的事我无意参和,况且我与你无仇,有何说不得?”筑绮王说得坦荡,“我还指望你告诉我阿御的下落,你若死了,我何处去寻他。阿御呢,那之后便与你们分别了么?他家乡何处?人能去否?”
“你如何确信我一定会告诉你?”
筑绮王竟是笑了:“看来我所料无差,你的确知道。无妨,我帮了你,你自然也愿意帮我。为了消耗神仙之力,老祖宗布下了天崩地裂的阵。阵眼有三,其一在皇宫,你已经知道了,便是在墙洞旁。余下之一在伏泷山,之一在昌出。昌出那个前些日子不知怎的突然破了,想来是有高手潜藏在帝焉。”
“昌出?”胤善皱了下眉头,“阵眼是座塔?”
“你知晓?!”筑绮王有些惊讶,“是你破的?”
“射破了塔顶的宝珠。”
筑绮王恍然大悟拍起了手:“那便好办了。原本三处阵眼足以让整个帝焉陷入阵而中,你破了一处,老祖宗一时寻不得代替宝珠之物,便不得不缩小阵法范围。只要再破去伏泷山的阵眼,你与神仙便都安全了。”
胤善用指尖敲击着案桌,沉吟片刻问道:“若是留下皇宫里的阵眼,会如何?”
“汝陵不保。”
“如何不保?”
“若是一座岛,便将沉于海底。”筑绮王说完后露出了一个笑。这笑容本身还算明朗,可越是明朗便越是让胤善心中发毛。
胤善索性不再继续追问:“我为何要信你?”
似乎正是等着胤善这般发问,筑绮王推开身旁的侍卫走上前,将右手中指探入口中拉开嘴角仰起下巴,好让胤善能看见里面刻下的符文,末了道:“此咒言无虚,如其名,我口中绝无虚言。”随后他又欢喜笑道,“与阿御的心言反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胤善不由得往后躲了躲,伸长手臂要拿他手杖:“既然如此,伏泷山的阵眼便交给你了。”
筑绮王垂目睇得一眼胤善握上来的手,猛地张开五指松离手杖朝他傻傻一笑:“好。”
“伏泷山太远,我差位神仙送你去。”
“阿御升神格了?”
“不是他。”
他口中的神仙是龙太子。
那些被关在地宫中的神妖中对他还算和善的唯有龙太子了。龙太子时刻记得净玉玦曾经的托付,未闻缘由便将此事答应下来。
“我相信不会伤害玉玦。”出发前龙太子拍了拍胤善的肩这搬道,不顾玉子儿的反对走出地宫化作龙身衔着筑绮王便去了伏泷山。
胤善领着御写忧在宫中等候,等候筑绮王破坏阵眼回来许他们见面。然而随着一声阿御的呼唤,汝陵的地裂开了。
起初只是细细的皲裂并未引起谁注意,直到御写忧紧握拳头朝着笑呵呵张开双臂狂奔而来要抱自己的筑绮王动手,却一拳打偏砸在地面震了个大窟窿出来时,筑绮王才大惊失色地拉着他后退,口中大叫着不好。
“起阵了。”筑绮王死死钳制御写忧不顾他挣扎,艰难走到胤善跟前,“皇宫里的阵眼活了。”
胤善听后皱起眉,那水牢他分明已然命人封锁了才是。
“老祖宗要杀的是你,即便只有汝陵一处阵眼也能起阵将你困死。趁阵法尚未至盛,劝你还是逃命的好。”筑绮王又道,“不过想来也是来不及了。”
龙太子立即问:“如何破?”
“毁了阵眼。”
胤善说罢要走,筑绮王却又道:“此为游天阵,是老祖宗集大成所筑,阵法未起时尚可破,可阵法一起便是地吞山河,谁都活不了。”尔后他又转头对御写忧笑道,“最后能与阿御死在一起,也算没有遗憾了。”
御写忧一脚将筑绮踹开,上前揪起他衣襟张嘴几回想说几句狠话泄愤,可又不敢当真说什么。
筑绮王指指自己的嘴:“我在嘴里刻了言无虚,你亲亲我便能化解一日心言反。”
去死!御写忧只能在心中怒骂,顺势拍了他一妖掌。
“我去地宫放他们出来。”怕胤善不愿,龙太子继而又道,“顾不得许多了,救人要紧。还是你当真希望汝陵的百姓全坠入地渊?”
胤善只得答应,转身扯下流光绦披于身朝桃源阁飞去。
沿途遇见好些抬头见得他身影下跪行礼的侍卫,他来不及细说始末只大喝了一声出宫救人便不见了踪影。侍卫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出宫去救谁,正是踟蹰间地面竟是忽然裂开,不待他们回神,身下便一空掉了下去。
桃源阁中也已有了宽大的地缝,自铺开的榻席处顷刻间蔓延至屋前。戎弱气定神闲地晃着秋千,仿佛眼前正在崩毁的一切皆与他无关,纵使那裂缝逐渐撕开愈发深邃正向他伸来也依旧面不改色,反倒收起双脚蜷缩在木板上给它让路。
“莫悲喜!”胤善由天而下抛出流光绦的一端卷住他身体,再顺势一提便将他拉上半空。
戎弱顺势趴在他怀里,撇着地面的缝隙:“我可以出去了?”
胤善愣了愣,眼中暗淡了些许:“我从未想要幽禁你。只是……”他咬咬牙,“我带你去见位朋友,在我回来之前先跟着他。”
他将戎弱送去了龙太子身边,便要走。
“喂!”戎弱叫住他,“你没有话对我说么?对我。”他拍了拍胸口。
“等我回来,我全都说。”
看着胤善匆匆而去的背影,戎弱不禁叹了口气:“等你回来一切都晚了。”
龙太子抬手正要招一片祥云,戎弱忽然搭上了他的手腕,随后又收回手:“去帮胤善罢。”
裳羽曾说过净玉玦被胤善抹去了记忆,她不会称谎。那眼前的……
“您是神天么?”龙太子试探着问道。见戎弱并不反驳,他又问,“那玉玦呢?”
“去帮胤善罢。”戎弱又说了一遍。
龙太子只得应下神天的吩咐,却又放不下他,数步一回头地往前走。
不止是汝陵城,便连周围的村镇也全受了这地裂之苦,山脉从中断开塌成深谷,平地两端合拢挤压成山丘。这大地吃了许多人,又压死许多人,血水混在黄土里半点不见红。
地宫里出来的妖只求自保本来不打算插手,最初是怜看不下去了,带着厌隗先从祥云上投身而下帮着胤善救人,其余几只妖才陆陆续续动了念头。
玉子儿紧紧抱着戎弱的手臂不让他去,口中数落着胤善的可恶之处。胤善几乎是独自在奋战,可他战的是天灾,仅凭一根流光绦根本抵不过地裂吞人的速度,每一回都是刚救了东边人,一转身还未出手,西边人便在他面前惊慌惨叫着坠入地底。
地缝边缘挂满了人,有的没抓稳掉下去,有的抓稳了而地却忽然松动还是掉下去,没有谁能从里面爬起来,一个个的,像雨一般不停地落。
“胤善虽然可恨,但那些人没有错么。”玉子儿起了恻隐之心,抱住戎弱的手臂松开了些,“我可并非是想帮胤善。”
戎弱笑了一声,没说话。
玉子儿连连骂了胤善许多句,终于咬着牙飞下云端,特意去救城外的人。
裂开的大地许是也觉得疼了,便开始舒展,数丈宽的裂缝迅速合拢。来不及被救起的人全被埋了,只剩下半截手掌的完好。哭喊声少了许多,反倒显得更加悲凉了,胤善就近趴在裂缝边拽着一人的双手要拉他上来,可拉出半截身体那人便被卡住不动了,随着缝隙的收拢而嘶吼而惨叫。慢慢的,声音变得轻了,夹杂着咳嗽与抽泣,来不及沙哑便断了,只留下那张因痛苦和惊恐而扭曲的脸深深烙在了胤善的眼底。
胤善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他虽然不痛,却仿佛又痛极了。
耳畔尽是凄厉的哭喊不断撕扯着胤善,胤善松开死去之人的手缓缓站起来,随着体内示穹之脉力量的全数爆发而仰头长啸。从他体内盛出的气息化作无数水流钻入地下,抵住缝隙不让它再收拢。
胤善从未试过使出示穹之脉的全力,并非是不肯,而是身体受不住。他咬牙忍着,血却还是从七窍流了出来。
“胤善!”龙太子飞来。
胤善正要言语,刚开口便喷了血。他抬起手背横擦一下,才挤出两个字:“救人。”
龙太子见他坚毅也不再多言其他,转身飞入云霄化出真身救人去了。
“老祖宗现身了。”留在云端上的筑绮王指着一名缓缓走向胤善的老人对戎弱道,“此时正是动手杀胤善的好机会。”
戎弱瞥去一眼竟是笑了起来,喃喃自言道:“你究竟,会选谁呢?”
一旁的筑绮王听得,寻思了一阵:“想来仙君并非是在问我。”
“自然不是。”戎弱跃下云端落在了勾考面前。
勾考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来,半分不见讶异:“听说神天不如从前了,今日一见,才觉欣喜。不知,您可还记得我?”
戎弱微微笑起来:“记得。当年见你第一面便觉得你日后定是不一般,而今看来,果然不一般。”
“您杀我全族,这个仇我一直想报。”话音刚起,寄居于他体内的怨魂恶灵便乍然而现,争抢着要脱离他的身体扑向戎弱。
“我也有个仇,要找你报。”戎弱稍稍抬指一弹,那些恶灵竟就散了,“你不来,我还打算过段时日去找你。”
勾考颇有些惊讶,如今的神天不过是寄宿于小仙体内早已没有当初的神力才对。他心下里这般想着,连连后退几步高举起嵌了龙宝的手杖想引下天雷劈向戎弱。戎弱又是一抬手,是指了指他,他体内的力量便倒泄而出直上云霄散了个精光。此时的勾考除了拥有不死之身外已然与寻常老人并无二致了,他跪倒在地不住大笑,声音嘶哑又单薄。
戎弱一步一步靠近站定在勾考跟前,并出两根手指。勾考努力抬头看向他,脸上尽是笑:“我终于,能解脱了……背着族人的怨恨苟活至今,从未有一日——”
未等他将话说尽,戎弱便取了他的性命。
当年之事有太多太多都令他后悔不已,若有重来的机会,他定然不会再生慈悲。众生各有命,他不该插手太多以至一切都被毁了。
天上降下三千惊雷,戎弱扬手抓住,一抛,便将惊雷全扔回了云上。
而后他收了神力转身向胤善走去,身旁的飞沙走石为他让出一条路,恭恭敬敬地落地归位再不敢造次。胤善也想上前来迎他,奈何此时身体被示穹之脉架上半空实在动弹不得,只能尽力伸长了手臂想抓住,心里既盼着他快些过来,又担忧他掉下裂缝。
乱尘如雾的混沌之间起了一点黑色的烟,顷刻间滚滚而冒迅速落成了身穿黑袍戴金面的男人模样,一个闪身至得戎弱背后以臂为剑刺穿了戎弱的胸膛——亦是净玉玦的胸膛。
心脉破裂,刹那间便爆了。
“莫悲喜!”胤善想过去,偏偏过不去,“戎弱——!”
戎弱低头看了看从心口伸出来的手臂,问道:“苍光,是你么……?”
“是我。”黑袍苍弥答道,“师父,对不起……怪我太弱小,保护不了您……”
戎弱闭上眼笑了起来:“我不怪你。”
苍弥抽出手紧紧按着脸上的金面不停地道歉,在龙太子赶来之前便消失了。
“玉玦!你下来做甚么!”龙太子扶起要倒地的戎弱打算带他离开。戎弱却推开龙太子的走继续向胤善走去。
“没机会了……”戎弱用力拍向自己的心脉对里面的净玉玦道,“你再不醒来见见他……”
“戎弱!戎弱!”胤善挣脱不示穹之脉的束缚,只得喊着他的名字。
“你喊的……究竟是哪个的戎弱……”
戎弱脚下踩了个空跌进地缝中,龙太子紧随着追下去却在即将碰到他时被神力给弹开。自地底深处急速而上的红光冲破两旁的地岩至得戎弱跟前顺势将他接住冲出地面悬停在半空,此时才显露出幽天过于威严的真身。
天上齐齐落下来九道神光,不多时候便化出神姿俯瞰大地。戎弱在幽天的怀里已然不省人事,额前的最后一缕青丝,也变白了。
天帝夙重挥挥衣袖,掉入地缝中的上万活人便浮上来平平安安落了地。胤善收回神力狠狠摔下来,强撑着碎骨融肤之痛朝十位司天爬去。可诸位司天无一要与他言语,又化神光带着戎弱一道归天去了。玉子儿看了看手指太过用力抓入地面喊着戎弱的胤善,决然转头追于司天身后也走了。
千里繁华皆成废墟,百姓跪地叩拜救他们于地狱之路的众神,欣喜欢呼淹没了胤善的嚎哭。
他想要的,似乎从来都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