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你们放开我,我要——找——我——师——父——!”
院墙外忽然传来了吵闹打算了胤善的动作,独数少年的声音格外响亮——正是那小道士。
胤善皱起眉头面露不悦正往外走,小道士唰唰两下制服门外的守卫跑进来与他碰个正着。他要去抓人,岂料小道士竟是轻功而起踩着他肩膀翻了个跟斗灵巧躲过,落地后便径直朝戎弱跑去。
“师父,我终于找到您了!”话因刚落,他前去的身体便被流光绦给卷上了半空,“何方妖孽敢放肆!”
流光绦随着胤善手臂的挥舞在半空划出了流线,讲笑到时拽离了戎弱面前。胤善走回来将戎弱挡在身后,眼中已有杀意:“滚,还是死?”
小道士挣扎着下不来,只好继续对戎弱喊道:“是我啊,怀灵。哦对,您不知道我名字。我前两日拜了您为师的。”
戎弱探出脑袋想瞧瞧他,不料胤善察觉向横半步又将他挡下:“这里没有你的师父。”
小道士咂咂嘴:“你是皇帝么?快放我下来,我有很重要的事讲给你听。”
胤善懒得听,收紧了流光绦压住满腹怒火,待得走出桃源阁的大门后才显露出杀心要将他给绞死。
身上的绦带越来越紧,纵然怀灵有些高于常人的本事,可面对驾驭神力来杀他的胤善依然无计可施。他见挣脱不开便向跟出来的戎弱求救:“师父救我,他、他要杀人!”
戎弱站在门内未有跨出拿道槛:“我几时收下你做徒弟了?”
“师父……”怀灵被勒得满脸通红仿佛下一顷刻便要爆体般,鼻子底下流出血来,“救我……”
可戎弱只是看着,眼中没有半分怜悯。
胤善神色缓了缓,突然又是猛地一用力,待小道士受不住脑袋一歪晕死过去后,才收回流光绦转身走到戎弱面前:“我处理了他便回来,在里面等我。”
“要等多久?”
“很快。”
戎弱后退两步乖乖地看着胤善笑,胤善便轻轻捏了捏他的脸转身捡起怀灵消失在长道上。戎弱目送他,余光无意间瞥见脸颊旁格外醒目的那缕青丝,长长叹了一口气,抬手搓捻着转身往里走。
提着怀灵腰带的胤善将他带到了离桃源阁有些距离的书房,摒退侯门的宫者令与守卫关好房门,随手将他朝地面一扔,使出回溯之术。
片刻后,怀灵猛然睁开双眼从地板上跳起来浑身上下摸了个遍,确定自己当真还活着便是喜不自禁。可当他抬起头见得站在一旁脸色阴沉的胤善又是一惧,迅速躲去屏风后只探个脑袋出来戒备地盯着他,骂道:“杀人魔!”
“滚出皇宫,以后再敢进来我便真杀了你。”
“我来找师父,师父在皇宫我便来皇宫。你这皇帝真可笑,拘着我师父还不让我见。”
胤善揉了揉眉心,无意与他争论:“戎弱不是你师父。再不滚我立刻杀了你。”
然而听得戎弱二字的怀灵却是咦了一声,问道:“谁是戎弱?我要找的是玉玦仙君。”
思及龙太子也称呼戎弱为玉玦,他便多说了一句:“戎弱便是你口中的玉玦仙君。”
“没听过。”怀灵摇摇头,“我师父叫净玉玦,你休要骗我,我不瞎,认得脸。”
胤善皱了下眉头:“谁告诉他叫净玉玦?”
“那只翠鸟。”
“裳羽?”
“是她。师父全号玉真净玄太微明神君,可不叫戎弱。”
这些他从未听谁提起过,连戎弱自己也不曾说过半句,况且当年……分明是他自己亲口说叫戎弱的。胤善满腹疑问,已无心再管怀灵愿不愿意出宫,甩出流光绦便将他从屏风后给拽了出来。
怀灵被拽到门口便死死扒着门不松手,大喊道:“有人要杀你!”
他手上动作滞了一瞬,怀灵趁此机会死命挣扎起来,只可惜胤善没给他挣脱的机会,他用尽了力气依然是徒劳无获。
“说请楚。”胤善再次收紧力道。
“你先放我下来!”怀灵累得气喘吁吁,“我不去见师父便是了。”
宫外聚了好些看热闹之人,分明害怕得很,却又按耐不住好奇。胤善瞥去一眼捉了怀灵回到房中关好门,将他绑在梁上吊起来,盘腿坐下道:“说清楚了,便能下来。”
“你这皇帝不守诺!我好心好意来报信,你还吊我!”怀灵又挣扎半晌,这回彻底没了力气,“给我口茶喝。”
尽管已是十分不耐烦,但胤善还是倒了杯茶端过去喂他:“想不想见你师父?”
怀灵喝得急,呛了几口,咳嗽好一阵子才道:“你真许我见便不会差点杀了我了,我可不傻。”
胤善索性拿走了还剩半杯的茶,叫来宫者令备下好些美膳放在案上,自己吃了起来。本来怀灵是不饿的,可一见他吃肚子便嚷得厉害,求了好几回求不来一口才终于服软,道出了事情的始末。
那日他手端卦盘追着翠鸟与师父下山来,刚至得汝陵城中卦象便乱了。起初他以为……
“说要处。”
怀灵不悦地撇撇嘴:“大师公说过,卦乱了便许是附近有乱象的缘故。乱象生妖,是凶兆,小则是**,大则是天灾。我在观中还算是出类拔萃,只要寻得根源便能算出来,于是我就去将乱象之源给找了出来。城正北与正南阳位的皇宫相对之处有座大宅子正好落于阴位上,屋主是名老头子。听宅子里的人说,此地是当今皇帝即是你出生后买地而建,等院中的梓树挂果便是你的死期。我寻思那并非是帝焉的道术,想来定是你外游时惹了他国人,才招来祸害。”
“可有看清那些人的模样?”
“与常人无甚异处。不过,我听见有一男子被旁人称为王。”
“王?”胤善沉思片刻,迟疑着问,“他右手的食指还在不在?”
怀灵恍然大悟:“对了对了,他右手没有食指。”
是他。可他的年纪并不比自己长几岁。胤善猛然起身想将此事告诉戎弱与那几只妖,可转念才惊觉今非昔比便又坐回去。
自从御写忧走后,筑绮王似乎再无心国事,整日衣衫不整仪容凌乱地坐在离别的院中望着云发呆,困了直接闭眼睡,醒了继续消沉。老臣上奏新立祭司,他也不过是摆摆手让他们自行定夺,连这王的身份都觉得没意思了。直到勾考回来要举国之力攻打帝焉时,他才兴高采烈跳起来连忙去拿手杖,根本不管此行的目的是去杀净玉玦还是杀胤善。
他只知道见到那二位便能见到阿御。
在海上漂泊了数年终于登上陆地,随行的族人早已耗尽精力不得不休息几日才能继续赶路,唯独他心里美得不行,哼着小曲儿挂着笑,总是朝帝焉的方向望去。
汝陵城中的老宅是勾考二十五年前买下的,以梓为一眼布下了足以让帝焉天翻地覆的阵。
“儒言。”勾考从房中出来,“你来。”
“师父。”筑绮王由云上收回目光却并未走过去,而是等着他过来,“您说这云上,有妖怪么?”
勾考早已见惯了他这般心不在焉的模样,从容地拿出一块龙宝嵌入他手杖里,道:“时机将至,为师教你的都记住了?”
筑绮王看了看龙宝,并未多在意:“起阵后潜入皇宫将手杖插入西北角……还是东北角?”
“北一角的穴眼,冷宫中第四处院子,是处小水牢,将手杖立入牢中的地孔里。”勾考没有怪他不上心,反复叮嘱了几遍,“记住了?”
“应是记住了。”筑绮王显然十分敷衍。
勾考瞪他一眼知道多说无用,便索性去与旁人说事了。
筑绮王得了个清闲,继续坐在树下纳凉。他心里正美滋滋地念想着见到胤善后要如何打听出御写忧的下落他才肯说,目光无意间斜落竟瞥得院墙上冒出了半个圆圆之物,于是定睛瞧了瞧,这才发现是半个脑袋。他没有声张,找来梯子悄悄爬上去,也只冒出了大半个脑袋,仔细看着怀灵手上动作。
“原来八卦还能做成这般怪异的盘。”
正聚精会神摆弄八卦盘的怀灵丝毫未察觉眼前近来一个人,筑绮王突然出口的这一句吓得他险些叫出声来滚下去。
幸而筑绮王出手快一把将他抓住:“你都听见了?”
“甚、甚么?”眼前的男子看起来不足为惧,可怀灵却怕他叫来其他人,“我只是个想偷个果子。”
筑绮王回头看了眼尚且是个疙瘩的梓树果,当真端着梯子去给他摘了下来。然而怀灵趁他去摘果子时迅速跳下围墙跑了,头也不回地奔向皇宫。筑绮王转身来不见他,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往后一扔又坐下了。
守门的护卫拦下怀灵不让进,他便去爬墙,可谁知还没上墙头便被弓箭给逼退。可他偏偏不死心,高声嚷着要见师父见裳羽,被徘徊在此的舞伶给听了去。
“小离,你这么闹会给各位大人添麻烦的。”舞伶上前拉住怀灵,“快跟我回去。”
“你是——”
“莫胡闹!”舞伶厉声呵斥堵住怀灵的口,连忙向守卫致了歉急匆匆拉他回到客栈去见晏安。
怀灵挣脱几次都被舞伶给缠回去,心里憋着不痛快:“我不识得你,你再不松手我可不客气了!”
舞伶不听他骂,死死抱住他胳膊走进晏安房中:“晏哥哥,他知道仙姑的下落。”
晏安起身迎过来,上下打量怀灵半晌,才问:“你知道仙姑在何处?”
“我师父是男子,哪里来的仙姑。”怀灵总算从舞伶手中挣脱——倒不如说是舞伶松了手,“我还要去找师父,没空与你们说闲话。”
“等等。”晏安一出声,舞伶便又缠上了怀灵没让他得逞。
“你师父可是满头白发?他身旁如花似玉的女子叫裳羽?”
怀灵这才停止挣扎:“你认识我师父和那翠鸟?”
晏安露出开心的笑:“我在等裳羽仙姑,你若知道她的下落,还请告诉我。”
“你松开!”怀灵推开缠着自己的舞伶,拍拍凌乱的衣袖道,“她跟着我师父回宫了,我正要进宫去见师父。”
“你又进不去。”舞伶不喜他。
“白日进不去,夜里再试,总有守卫抓不住我的时候。”
晏安抬手制止舞伶回嘴,对怀灵道:“我有办法让你进去,不过你也得帮我给仙姑带封信。”
一听有办法,怀灵毫不犹豫答应下来:“一言为定。”
“好,你随我来。”
“晏哥哥腿脚不方便,我带这小子去便好。”舞伶说着斜睨了怀灵一眼。
“我要亲眼看着他进去才安心。”晏安接过另一名舞伶递上来的木杖,“小兄弟如何称呼?”
怀灵随手作了礼:“从师姓周,名怀灵。”
晏安点点头。
他口中所谓的办法其实是偏僻的宫墙脚下不知被谁挖出来的地洞,十分狭小。怀灵蹲在洞口扒开茂盛的野草往里看,猫着身子便要钻。
“狗洞你也钻。”跟来的舞伶冷冰冰揶揄他。
怀灵回头看他,满脸是疑惑:“你没钻过?”
“小周兄弟。”晏安从怀中拿出写给裳羽的信交给怀灵,“这里进去后是冷宫,侍卫不多但地形复杂,当心别迷路。”
怀灵将信放入胸前拍了拍,对晏安道了句你放心便钻洞潜进了皇宫。
胤善起身上前从怀灵胸前抽出晏安写给裳羽的信:“这封信我替你转交。”
“说好了放我下来。”怀灵挣扎了一下以提醒胤善。
胤善定睛瞧着他,抬起双手捧住他的脑袋:“我放了你,你可愿乖乖离开再也不溜进皇宫?”
怀灵眼神闪躲了一下:“我离开便是。”
“你称谎。”
头上多了些许痛处,怀灵心虚地抿抿嘴立刻转了话头:“你为何要拘着我师父?”
“与你无关。”不容怀灵再狡辩,胤善果断抹去了他的记忆。
将怀灵交给侍卫送回山上之后他先去了冷宫的水牢旁寻得里面的地孔,亲手破坏阵眼才去地宫将信交于裳羽。
牢中的妖个个视他为无物,玉子儿得知他抹去仙君的记忆更是恨得厉害,索性走到角落里背过身面壁坐下。
给了信胤善没有要走的打算,而是迟疑片刻后问道:“净玉玦是谁?”
被问话的是裳羽,她犹豫着是否告诉胤善真相。一旁的轻彩却忽然握住她的手:“事到如今还有何话可说。”
“净玉玦便是你口中的戎弱。”龙太子开了口,“他身份特殊,所以才有两个名字。”是真话,又并非是真话,可用来搪塞胤善却是足够了。
胤善追问道:“为何会有两个?”
龙太子笑了一下:“说来不止两个。”他掰着手指开始数,“莫须有、莫强求、莫悲喜,光是在人间便已有三个。名字么,不过是为了方便旁人称呼,是甚么都好。”
胤善姑且信了,更何况那位没了记忆的神仙于他而言即非戎弱也非净玉玦,只是莫悲喜。
“怎么去了这般久?”戎弱坐在秋千上等着胤善回来。
“有事耽搁了。”胤善没有提起任何事。
戎弱笑了笑,起身迎前两步扑入他怀中抱住。胤善有些愣,如今的莫悲喜似乎与以往不大一样了,可真要细论又论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同,只隐隐的,让他有这般感觉。
兴许是请神咒的缘故。胤善心中这般开脱,抬起手臂怀住他:“等忙完了,我带你离开这里。”
“好。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云上暮山破开一抹琥珀,继而越发绚烂。斜晖落入雪白的发间绽绽若金,刺疼了胤善的双目迫使他不得不闭起来不去看。他想起了那唯一的一缕青丝,便又再次睁开眼松去手臂,端详它片刻,慢慢低头吻下去。
为何偏偏只这一缕是墨色?如今再问,恐怕已然再得不到真意了。
虽然遗憾,却并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