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跑来一个身影,苍弥看着他并未停下脚步。
“师父,到了。”
大荒之隅尽是连天的黄土砂石,除此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日升月落斗转星移便是这个荒凉之地唯一的变化,因而当初戎弱问他愿不愿意一起踏上旅途时他才会毫不犹豫就答应。
“神天!苍弥!”跑来的男子满面惊喜,“您二位终于回来了。”
戎弱勉强抬起头:“苍光。”
“是我!”
苍光是戎弱带走苍弥前为了替代大荒之主而捏的泥人儿,数千年过去,这泥人儿竟也生出神识更加鲜活了。
“神天受伤了?!”见得戎弱稍显虚疲的模样苍光十分诧异。这位可是三界至盛的“众神之父”,怎也有了衰弱的模样。
“小伤,快好了。”戎弱拍拍苍弥的肩,“放我下来罢。”
迟疑片刻,苍弥还是轻轻放下戎弱,参扶着他:“苍光,劳你去天宫请师兄来接师父。”
“神天这就要走?”苍光皱起眉,十分不舍。
“不走。”戎弱笑着摇摇头。
苍弥愣了愣:“师父,您留在我身边……不好。”
他深知不好,但……
戎弱缓缓抬起手,地上黄土随之而起建成了宫殿,地衣四下蔓延整片整片覆盖荒地,总算使得这广阔的地方有了一点生气。
“等清除你的煞气,再陪我去凝时之境。”戎弱这般对苍弥笑道。
苍弥沉默片刻,只能点头。他对戎弱言听计从,即便戎弱叫他去死他也觉得定是师父别有深意。为徒者,以师为尊,是他的道。
孤立于荒原之上的宫殿与天宫最初的模样有些相似。那时戎弱刚从一滴灵露中睁开眼,仅能透过露珠看见颠倒扭曲的世界,随着灵露缓缓落在云上炸出铺天盖地的七彩祥光,云漫如海倾泻而排山,他才终于有了形,飘然而立天地间,凛然清雅。他向前刚迈出第一步,脚下便豁然铺开长道,随后在尽处筑起了白玉宫殿。
看着眼前的高门厚墙,苍光显然十分开心:“神天要住下来?”
戎弱仰头看着眼前自己亲手造出的神殿:“住下来。”
“如此甚好!”
苍弥垂下目光略是难过,戎弱瞥见了,却仍旧走入神殿。
大荒之隅的月亮比其他地方大许多,仿佛是它刻意从天上飘下来贴近地面的神殿,窥探着煞气渐渐萦绕周身的苍弥。
原本他是想忍一忍的,可思及戎弱就在隔壁又挣扎着起来,推开门躲了出去。只是他这一动静,盘腿坐于榻上的的戎弱便有察觉,短短思虑片刻也推开门要跟去。
“神天。”苍光叫住他,“苍弥似乎有些奇怪,您是要去看他么?”
“别跟来,我去便好。”
“可……”
“别跟来!”
苍光被他吼得一震,定在原地不敢上前半步。
坦坦荒原之上、圆月之下,是苍弥痛苦佝偻的身影,不断外泻的煞气侵蚀着他脚下的泥土,远远看上去已然没有了神形。戎弱并未着急向他奔过去,而是翩然落地在煞气触及之外,散了脚上的神履,迎着月光赤足一步一步向他走去,褪下的衣裳随着向前的脚步一件件掉落于地面,化作天地灵之一气升腾而上,净化了被煞气侵染的土地。
至得苍弥跟前时他身上只余下一件单薄的白色里衣,被月光一照,隐隐可见底下模糊的身形。
“慢慢吐纳。”戎弱抬手碰上苍弥的后背,指尖延顺脊骨轻抚而上净去了许多绵绵不竭的煞气,“松开筋骨。”
师父的声音格外温和,像是略带些许热意的潺潺流水由头顶逐渐贴近他的肌肤环绕至脚踝,不断安抚他体内巨大的疼痛。
“你做得很好。”戎弱的手掌停在了苍弥背心处稍稍往下按,“将煞气聚拢于灵台。”
苍弥并没有特意遵循戎弱的话去做什么,体内的煞气便自己向背心处汇去,渐渐离开了他的身体。他总算不再疼痛难忍,站直了后背睁开眼,慢慢转过身看着面前帮助自己的师父,捧起他的脸吻下去。
“戎弱。”苍弥脸上的神情虽然没有大变化,但细微地,与平日里不同了。
戎弱垂在身侧的手裹满了苍弥的煞气,挥之不去,便索性不挥了,任由它侵入。他用另一只手拉开里衣上的绳结,敞下胸襟。捧于他双颊的手顺着滑向脖颈短暂停留片刻,便探入了衣领剥去最后一层薄衣。
衣裳落地,荒原上最后一点被侵染的地方也变得干净了。
远处偷偷跟来的苍光错愕地看着戎弱偏过脑袋亮出白皙的脖子让苍弥亲吻,随后月光被戎弱抬手招来的云遮去大半,他最后看见的便只有那对师徒落下身体缓缓倒向地面的模糊影子。他不敢靠近,更不敢再继续看下去,慌忙捂住耳朵转身跑开。
无生无息的大荒之地只剩下戎弱与苍弥——本该师威徒尊亲是舔犊敬是孺慕,却偷偷躲在一方不见光的阴暗区隅,忘情地做着越矩背道的事。
昔日的玉洁松贞俯仰无愧早已在每夜的缠绵中悄然腐朽,徒剩一具完美无瑕的躯壳。
可即便是如此,戎弱也无法拒绝。他用自己来净化苍弥,盼着有朝一日苍弥能洗去浊污重得神性,可如今连他似乎也……
尽管看不见近在鼻息相融间的那张脸,却能从彼此交缠的温热中知道是他。苍弥不断地念着戎弱这二字,仿佛要将埋在心底的渴求全部宣泄出来,一下又一下地感受着戎弱的身体。戎弱屈身迎合,用力掐紧了他的手臂,像似要将夜晚刻进他魂魄里,让他即便不记得也抹不去。
若是他全都记起来了,便是不得不分别的时刻。戎弱手上的力道不由自主轻了许多,末了勾住苍弥的脖子将他拉向自己,低声喃道:“只是一场梦。”
是梦,便不用再畏惧。
“不是梦,不是梦……”苍弥猛地起身重复着这三个字,“若只是梦,该有……”
嗒嗒两滴泪落到戎弱脸上,戎弱伸长双臂环住苍弥的脖子,抬起上身仰着脑袋去亲吻,柔直顺长的头发垂在身后像绸缎般自带一丝冰凉。
至此再不需要任何言语,梦也好实也罢,一切皆融化在了弄情痴缠里。
许久之后苍弥睡着了,戎弱从他的怀中退出身站了起来,挥开闭月的乌云。月光盈盈而下,落成轻衣附于他身上,伴随他离开的的步子一层一层添加,而已然洒在地面的那片光,等着他踩上来时便化作鞋履。
热意退去,又似这荒地一般寒凉。
翌日醒来的苍弥低头见得自己凌乱未褪尽的衣裳并未在意。自从堕魔这些年,每日浑浑噩噩醒来后总是如此——师父告诉他,这是他夜里痛苦难熬时发狂挣扎的缘故,于是他从未有过怀疑。
细整了衣裳回到神殿,他先去了戎弱的静室,见师父盘腿静坐榻上正宁神休息便又小心翼翼退出来,轻轻合上房门。苍光不知何时出现了,咬牙切此地站在他身后双眼怒瞪,他刚转身便被吓了一跳。
“出来。”苍光指了指门外转身先行一步。
苍弥叹口气,以为苍光生气是因为得知了自己已堕魔的事,便想着许是会动手,于是迟疑半晌才跟出去。
苍光一言不发走在前头,直至到了昨夜的地方才停下,转身问道:“你昨夜在此处做了甚么?”
先前才从这里回的神殿,苍弥岂会不知:“你都看见了?”
“为何这么做?!”苍光攥紧了拳头怒吼道,“神天是你师父!!”
“与师父何干?”苍弥不解其意。
“你欺师背道,竟敢对神天——对自己师父做出龌蹉苟且之事!你如何敢的?!”
苍弥闻言呆愣住了:“你胡说些甚么。”
“我亲眼所见,如何是胡说!你褪去神天的衣裳,将他——”
“住口!”苍弥大惊失色不敢再听下去,“我敬爱师父岂会逾规越矩犯下大错!更何况昨夜……昨夜……师父分明在神殿休息,此处只有我自己!”
苍光逼近苍弥面前,指着自己的双眼:“我全都看见了,你对神天所做的一切我都亲眼所见!你如何抚摸如何亲吻……一步一步玷污……他是神天啊!”
苍弥捂住双耳连连后退,满脸竟是慌乱惶恐,“不可能的,定是你看错了……是你看错了!”
“我昨晚也是捂着耳朵逃走的。”
“绝无可能,他是我师父,是我师父!”
“你自己开眼看看不就全都知道了。”苍光丝毫不心软,“大荒之主,眼观未至之时,亦见流年惜月。”
苍弥不大敢,可苍光在旁边厉声催促着:“你不敢看,是承认了?看啊!看看你究竟对神天做了甚么!”
他浑身在发抖,尽管心中满是恐惧,却还是开启了大荒之眼纵观始末。
过去的每个日夜跃然在眼底,从他闯入师父大婚那天到昨夜,每个细节、每个动作,全部清清楚楚地印在脑中。他承受不住,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将头用力往下撞,可是不够,心里的懊悔愧疚与自责疯狂滋长几乎将他拉入地狱。他不断地抓扯着自己的头发,喉咙深处发出断断续续的嘶鸣,干哑而短促。
“你……当真不记得了?”苍光问了,却没得来任何回答。
双目中的金光淡去,白瞳也随之加深,苍弥总算平静下来松开了自己的头发直起身,长长叹出一口气,凭空提笔写下了一封书信。
苍光低头看着他,踟蹰许久才道:“是神天走向了你,想来,便也是因神天愿意与你……”
“别说了!”苍弥呵止他,“师父是为了救我,不许你再污蔑他。”
苍光便闭了嘴。
写完今后将会发生的一切,松手时那只仅有虚影的笔便化作尘土随风而去,苍弥合上无纸之信递给苍光:“替我交给大师兄。”末了他又拿出别涯赠予的玉石,“还有这块玉,一并……”
苍光接过信:“那你呢?”
“只要我不在,师父便不会有事。”苍弥站起身朝神殿那面望去,末了抱着以死谢罪之心向戎弱走去。
尽管他知道自己死期未至,却也免不了有了这般决心。
戎弱还在静室中宁神,苍弥不敢前去惊扰便跪在门外等,等到戎弱开门出来立即重重磕下头去,咚,咚,咚,没有要停的意思。戎弱诧异于他此番动作,上前去扶:“这是作甚?”
“徒儿罪该万死,徒儿罪该万死,徒儿罪该万死……”苍弥依旧执拗地向戎弱磕头,每磕一下便哽咽喊道。
见他磕得头破血流,戎弱不由得慌了神:“你何罪之有?”
这些年来自己对师父做出的荒唐事令他羞愤不已,实在难以启齿,最后一次狠狠磕向地面便没有再起身:“我……玷污了……师父的清白……”他咬着牙一字一句艰难地往外吐,“万死难辞其咎。”
戎弱伸出的手没来得及护住苍弥的额头便滞于半空,末了他站直身看得苍弥许久,才道:“并非你的错,起来罢。”
苍弥的身体因悲痛而颤抖:“徒儿不孝,犯下欺师灭道的大罪,唯有一死,以息天怒。”
“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送死!”戎弱猛然蹲下身提住苍弥的手臂迫使他抬头看向自己,“你不能死。”
“师父……”苍弥眼中含着泪,可是血却先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我错了。”
戎弱替他擦去脸上的血治愈了伤口,对上他目光时竟想起了夜晚里的痴情,心中不禁生出怜爱,想去亲吻他。
不行。
戎弱立即松开手站起来背过身欲走,可跨出去的步子只是一半他便又停下来,心中百转纠结后仍旧输给了一个情字,猛地回身跪在苍弥面前仰着脸抱住他吻了上去。
即便真要细细论起,想来也未必能论出个何时来。
紧贴的双唇尚未彻底分开,眼泪便好似夏日的雷雨般气势汹汹地往下砸,水花溅起了一大片。
“我亦错了。”
苍弥挣脱开惊慌向后退,末了立刻伏地不起:“师父,徒儿不敢了,不敢了。”
戎弱凄苦地笑了一下,移出被扔在地面的手拉住了苍弥扶在地面的指尖:“别丢下我。”
许久之后苍弥才缓缓抬起头看向自己的指尖,顿了顿,顺着拉住自己的那只手看向戎弱。戎弱垂着头,用力闭起的双目皱出了眉间沟壑,紧抿的嘴唇失了所有颜色。师父一向是温厚闲定,纵然天崩地裂也只需轻呵一口神息便能使其平复,从不曾露出这副脆弱的神情。苍弥骤然间便明白了,并非只有自己在害怕,被他遗忘的那些夜晚、本该共同承担的羞愧,这些年来只有戎弱独自面对。
“师父……”苍弥颤抖地伸出手,迟疑了好久才终于慢慢碰到戎弱的脸:“我可以、抱您么?”
戎弱点了点头。
已然知晓前途无路渺渺无望,又如何能不害怕呢。
苍弥抱住他,没敢用力。
荒土之地上渐起四面高墙直上数丈封了顶,将他二位围在中央。四周黑不见物,只于耳旁响起衣料摩擦的细碎声。怀里抱着的是不敢奢求的幸福,手掌触及的是心中那片净土,然而在拥有的这一刹那间,便全然破碎了。
还是头一回这般安静,没有苍弥的胡言乱语,没有紊乱的呼吸,彼此的动作生涩而笨拙。
“慢一些。”戎弱把住苍弥颤抖的手放在自己腰间。
苍弥听任师父的引导,两双手交叠在一起解开了那些结,剥下彼此的外衣。戎弱低头碰上苍弥的脸,随着气息吞吐而上下磨蹭,眉眼和鼻尖全都紧紧相贴了一次又一次。
微微张开的唇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沉默。
翻云覆雨之下泄露出了比往日更多的煞气,穿过土壤间的微小缝隙渗透出来向四周蔓延。神殿被侵染得逐渐辨不出模样,反倒是像一座小山,随着煞气滚滚而逐渐壮大。
大荒之隅已不再是原来的模样,每一寸都浮着煞气。
“师父。”看着眼前的景象苍弥并不惊讶,他早已于先前见过了,“杀了我罢。”
“你说甚么?”以为总算已是心意相通的戎弱难以置信苍弥的话。
苍弥沉口气,道:“杀了我,一切便能结束了。”
戎弱收回震惊的目光,右手一扬,煞气便汇聚而来化作牢笼困住了苍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