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茸切碎,佐以林间新采摘的菌菇,一起用小火慢熬,等香米化开,所有山珍鲜味便融到一起。
姜疏礼用瓷勺小心舀了一口,粥羹还冒着热气,等味道在舌尖漫开,眼眶也被氤氲熏到泛起酸意。
幕帘半垂,隔着绢纱屏风,她看见周沉漾正在书案旁边,替她规整残局,用过的狼毫笔放入清水台中,将佛经摆回原位,又撩起宽袍,弯腰捡起一地狼藉的纸团。
原来,没有和她成婚的周沉漾,其实还有这么耐心的一面吗?
明明是君子墨客,却会洗手作羹汤;弄权覆世之人,也会俯身拾物;杀伐果决之人,也会素身而立,浣洗狼毫。
那与她成婚,周沉漾内心得有多大的不甘,才会和她变成那样一对不体面的怨偶。
所以她不是看错了人,只是她爱上的人,不爱她,不爱便不会怜惜。
最后一丝暮色消失,烛灯燃起,明珠映月。
“本宫要沐浴更衣了,周大人请回吧。”
“遵命。”
姜疏礼起身走入内室,下人移出梨木百兽屏风,将内外两室全然挡住,周沉漾从幕帘之后走出,桌上那碗粥羹,只被浅浅用了一勺。
周沉漾用玉勺浅尝,味道明明与之前丝毫无差,“是不是人年轻了,口味就变了。”
竹林死寂一片,偶有飞鸟掠过或者停留,周沉漾倚在木窗边缘,眼眸一刻都没有从对面姜疏礼房间离开。
飞鸽在窗沿停下,鸟喙啄了两下木框,周沉漾从它脚下解开密信。
——寻到玉梳。
枯枝断裂,落叶纷飞,八角红漆宝石灯笼照亮了整条阡陌小道,一排窄袖交襟百褶裙的宫女低头走过,裙摆带起的微风将野草抚过。
白色飞鸟正好从轮玉面前展翅而过,气势汹汹。
“姑姑小心,这山林间未曾规训过的雀儿就是野性极强,见人不怕不躲。”
轮玉稳住面前漆盆摆放的香盒,“无妨,幸好没翻着公主要用的香。却因大师赠予的香料,可驱散邪祟,殿下多梦,已经许多夜未曾睡好过了。”
下人齐声,“姑姑有心,我等还需姑姑教诲。”
*
姜疏礼换了鹅黄襦裙坐在床榻上,胸前飘带高束,双颊扑上美颜珍珠粉,淡淡的白色在烛灯下别有一番风情,发丝垂髫,没有一支珠钗,却难掩珠光宝气。
轮玉将香盒里的香料加入香炉,袅袅香烟从镂空升起。
“殿下可以歇息了,奴婢替您吹灯吗?”
姜疏礼翻过一夜经文,“晚些我自行吹灯,反正也睡不好,不如晚些睡,也好少受些折磨。”
“奴婢替殿下换了一味香,殿下不妨试试今夜还会不会做梦?”
姜疏礼揉了揉太阳穴,她这多梦的症状在宫中不知换了多少次香,又灌下去好些汤药,还是无济于事,眼都没抬,“但愿吧。但是你今天也忙了一天,去早些歇息,不必时时牵挂于我。”
“是。”
虽然这样说,轮玉还是将屋内的门窗都检查了一遍才退下去。
烛灯燃下了一半,姜疏礼眼皮沉沉,捱不住了才不情不愿吹灯睡下。
白日里见了一整天的周沉漾,晚上梦中若是还反复浮现那张看厌的脸,她恐怕真要抓狂到崩溃了。
屋内不见五指,姜疏礼翻了身,还是没抵过困意,一头栽进了幻梦。
窗隼忽而一动,然后窸窸窣窣,原本锁好的木窗被推开一角。
宋子叙屏气宁声翻窗而入。
床上的人呼吸匀称,丝毫没有感觉。
姜疏礼睡觉喜欢将右手露在被子之外,尾指玲珑,被宋子叙小心用红丝线绑住,然后另一端,系于自己的左手尾指。
朱砂画成的符纸原本黯淡无光,却在吸入宋子叙的腕血时,陡然红光溢动,落入香炉之中,眨眼间,便燃成灰烬。
做完这些,宋子叙双手都是发抖的,双腿发软一般,跌坐脚踏上。
姜疏礼及腰的长发从床沿垂下,只肖他轻轻抬手,他便轻而易举触碰睡梦之人的侧脸。
指尖顿了又顿,迟迟不敢上前,最后退而求其次,只敢在指间绕了一圈她无知无觉的发尾。
午夜寂寥,轮玉昏迷在廊道,迷香弥漫整座院落。
宋子叙轻声喃喃。
“满满,只要你想起来了,你就会爱我了。”
(一)
平昭三十六年,太皇太后薨逝,帝亲政,后辅朝。
朝堂之上,那张放了长达十年垂帘听政的凤位终于撤下。
改朝换代,权利更迭。沈相投诚,兰氏入宫。孟静和无暇顾及姜疏礼,只能把她送到东宫。
直到及笄之前,姜疏礼其实都是由姜礼明一手带大,长兄如父四个字,算是被他贯彻到底。而他本就年少稳重,平昭帝和孟静和也尤其放心。
“宋子叙,给我牵着马!”
马场上,有春风拂槛,绿茵廖廖。
冬雪消融才没几天,姜疏礼便已然关不住了,把宋子叙也从将军府喊出来,两个小大人精力十足,卯着劲得找乐子。
这次,姜疏礼突发奇想学骑马,还趾高气昂扬言,“胞兄会的,我也要会!”
宋子叙打了个哈气,走上前替她牵着缰绳,语气颇为宠溺。
“遵命,公主殿下。”
马蹄踩在草地之上,发出笃笃的响声,宋子叙牵着马走进山林,风中还带着些许寒凉,迎面而来还是让人陡然打了一个寒颤。
“满满,你下月便及笄了。”
姜疏礼骑在马背上,拢紧袖口,省得让山风钻进去,她今日出门偏偏没穿夹袄,而是只套了件薄薄的春衫。
“我知道啊,那我的及笄礼,你会来看吗?”
她歪着头看他,宋子叙回头,神色有些颓,“我会去,可是父亲跟我说,你及笄之后,我们便不能如此相约了。”
“为何!?”姜疏礼惊讶,不明觉厉,“母后说我及笄之后就是大人了,我都长大了,不用受人管制,我们不是更可以常见了吗?”
长大意味着自由,姜礼明也不用时常看管着她,观言哥哥也说她可以自己做主了,她当时心里第一个浮现的念头就是太好了,这次没人再拦着她出东宫找宋子叙了。
缰绳被绑在枯树上,因是初春,绿芽抽枝还带着些许霜露,两人寻了一个小山坡,并肩席地而坐。
宋子叙将宋临叮嘱他的话向姜疏礼娓娓道来,“男女有防,授受不亲。我们这样,会败坏你的名声。”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从前到现在都如此这样不曾改,怎得一到了及笄,便是坏我名声,我们便不能再见了?那我同观言哥哥一样如此,甚至在东宫我还与他同吃同住,也未见兄长叮嘱我远离观言哥哥啊。”
姜疏礼撇嘴,愤愤拽着地上的嫩草,将原本就秃的草地便得更秃了。
“这不一样。”宋子叙嘴笨,不知道用什么措辞来让姜疏礼理解更深一层的意思。
“有何不同?”
“观言谋士是太子殿下幕僚,亦是你在东宫的半个先生,教你识文断字。而我不是,公主殿下,你我之间,乃是……世俗男女。”
他说着,眼神深深看向姜疏礼,似乎带着几分她能意会的期盼,耳廓微红。
姜疏礼皱着眉,仍旧不解,“世俗男女,又如何?”
“世俗……世俗男女是…”宋子叙抿唇,支支吾吾,甚至语气都发急,看向她又下意识躲开,极启齿一般。
“如何?”
姜疏礼一边问,一边从腰间取下手帕,微微倾身,抬手为他擦去额间的薄汗。
宋子叙呼吸一紧,噤声愣愣看着姜疏礼,看的姜疏礼不敢再有动作,拿着手帕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
“满满。”
宋子叙拽住那手帕的一角。
“你心悦我吗?”
山风萧瑟,晨间山林沉静庄重,只有迎风生长的春枝,悄然无声的吐芽,攀长。见缝插针生在每一处可以生长的地方。
宋子叙五感夸张,敏锐到能捕捉到远处断崖的瀑布之声,而面前的少女,终于缓缓启唇,在林间麋鹿空鸣之时,一同给出了能解决烦扰他日夜不寐,茶饭不思的良药。
麋鹿在山雾中神出鬼没,朦胧迷障之下,飞驰而过掀起一阵疾风。
姜疏礼身上多了一件宋子叙的外袍,她双颊粉红着,垂眸数着地上的草,数着耳边掠过了几次风声。
“我今天穿的春衫还没来得及熨,东宫的绣娘昨夜里才做好的,你今天看没有看见皱褶吧?”
她轻声问。
宋子叙摇头,视线落在她身上鹅黄对襟褙子,素色兰花刺绣百褶裙,是她很少见的素色,但是落在宋子叙眼里,和她穿红衣绯裙没什么区别,一样的好看,一样的摄人心魄。
“为什么不熨呢,还有倒春寒,春衫可以不用这么快就穿,容易受寒的。”
姜疏礼轻笑,吐了吐舌,“因为我想快点让你看见我的新衣裳啊。”
少女的眼睛发亮,嘴角抑制不住的笑意,唇上的胭红似未凋谢的红梅。
宋子叙侧过头,将领口往下拉了拉,扯松了衣襟,吸入寒风,才终于能把他从燥热难耐中解脱一点。
姜疏礼赶在早膳前回了东宫,姜礼明还未下朝,轮玉替她留了窗,让她回来可以翻窗畅通无阻。
观言在外人一向是以面具示人,白玉半遮只余一双清亮的眸子,白色宽袍无一刺绣,蓝色绸带束腰,珍珠为纽玉为簪。
文人风雅在他身上被诠释得超凡脱俗,乃至于只要姜疏礼一听见文人两个人,脑子里下意识浮现得就是观言这套装扮。
两人在桌前坐下,姜疏礼装作睡眼惺忪,观言摘下面具,与她一同用膳。
“殿下有何喜事,这样开心?”
姜疏礼咬着油饼一愣,观言从她面前夹起一块炸糕,状似漫不经意的同她寒暄。
她开心的有这么明显吗?
姜疏礼放下玉箸,反正在她眼里他也不算外人,于是不再隐瞒。
“观言哥哥。”
观言眉眼轻抬,目光温和看看向她。
姜疏礼明媚,笑如夏花,“满满寻到了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