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因堂。
却因立在堂前,今日恰好由他当值,正一一为求签者解签。姜疏礼把自己求的签递出去,却因接过,眉尾微微一动,眸底闪过一丝愕然。
“殿下,所求何为?”
“求平安。”姜疏礼如实说。
却因放下签,“殿下可否张开右手,允贫僧观一眼手相。”
姜疏礼不明所以,但却依言照做。
来之前,她特意沐浴焚香三日,身上无一处没有精心收拾过,未染丹蔻的指甲泛着一层自然的一光泽,颜色微粉,指尖修剪圆润,如柔荑一般。
姜疏礼的掌线不知何缘故,与旁人相比总是要浅一些,生命线原本应该从一而终,而她的却断断续续,与姻缘线相交错,几次被断开又连接。
却因抬手,握了握她的尾指指骨。
“公主殿下,可曾遭遇到过什么九死一生之事?”
却因只轻触一刻,周沉漾候在一旁,眉心微微一拢,但好在,两人的手很快便分开。
“九死一生?”姜疏礼想起自己后脑那一处久久未平的疤痕,“及笄那年,钟楼失火,本宫似乎在那处差点殒命。”
“似乎?”
却因微微讶异,姜疏礼点点头,“嗯,那日的事情本宫其实都不记得了,这些都是后来母后告诉本宫的。其实……不光是那日,及笄之前的所有记忆,本宫都不大记得。”
姜疏礼垂眸,其实不是不记得,而是记不清,全是杂乱无章的碎片记忆混在一起。人脸,声音全都模糊不清,她回忆得头疼,慢慢故意遗忘之后,便更想不起来了。
她记得,刚从月辉宫醒来时,她连父皇母后都分不清,每个人的名字都寻不到半点连接,是后来慢慢才恢复,倒也仅限于找回了一个点点对家人的记忆而已。
那时一个神秘莫测的高僧评道:
“公主死里逃生,恐是丢了一魂,神识残缺,伤及慧根。但是以公主的命格,能平安活着,便是万幸。”
后来孟静和也常说,“用聪慧换你余生平安,倒也值得。”
却因将签还给姜疏礼,“此签乃上上签,殿下往后,定然平安顺遂,有红线庇佑。”
姜疏礼悦然,“今日运气着实不错,上上签乃大吉,不过为什么是红线庇佑我,你们这是佛堂又不是月老庙。”
却因泯然一笑,“殿下命格特殊,原本是童女命。在及笄之年应是一场生死浩劫,凡缘烬断,可是尾指突然生出了第二根红线,保下殿下性命,安然渡劫。”
姜疏礼指尖轻颤,看向自己的尾指,一头雾水。
“人,一生能有两根红线?”
却因淡声解惑,“本是不能。红线为情缘,缘起则生,缘灭则断。殿下这第二根红线,便是生在第一根的断绝之处,原本应是一场萍水相逢或者廖廖一见,便牵扯出一段意料之外的情缘,甚至这段意外情缘,取代了且成为了您一生的正缘。”
“这么厉害?”姜疏礼心底突然惴惴不安,“那有什么法子能断我这第二根红线吗?”
却因闻言,摇头不语。
“第一根也断了,既如此,第二根如若要舍弃,应是不难吧?”
姜疏礼语气急切,余光不由自主的飘向一侧的周沉漾,却发觉,那人竟也看着他。
猝不及防,两人四目相对。
姜疏礼透着那双清冷的眸子,上一世的下场忽然尽现眼前。
鸠酒,大火,冷剑。还有他那句近乎无情的命令。
——不受诏,那便饮鸠,与朕同归!
姜疏礼身形一颤,险些站不稳。
这是恶果,这是孽缘!
“生则缘起,缘灭则为死局。第一根红线断绝,是因公主命格已尽。如今公主命数扭转,其实……靠得是这第二根红线滋养。”
却因耐心解释,“换言之,公主殿下,在如今,您的情缘便是您的寿数。”
和尚撞钟,闷声沉沉,佛堂庄重严肃,香客虔诚止步跪拜。
善因堂,乃求善果。可她的善果在哪里?
“荒唐!”
她顿感荒谬,她堂堂一个公主,天潢贵胄,甚至得上天青睐,活了两世,没想到,她这可怜的性命,竟然挂在了一根看不见的红线之上。
她还以为她是上苍的宠儿,但其实,仍旧命不由己,甚至,她需要蚕食一个虚无缥缈的情爱而生。
“这根红线是绑着谁了?本宫若将那人斩了,是不是就能破局?”姜疏礼气血翻涌,“我堂堂姜国公主,怎么可以沦落到依附一个男人的爱而活,本宫的命格,居然差到如此地步!”
“殿下莫要动气。”却因仍旧温言相劝,“福祸相依,万事皆有变数。”
姜疏礼抿紧唇线,将那签甩在地上。
这善因堂,给不了她善果!
片刻后,周沉漾在她身后拾起那支签,揣入袖中。
“殿下失礼,圣僧莫怪。”
却因回礼,“大人多虑。”
*
修佛为修身,修身亦修心,孟静和常说,心中有火,多抄几遍心经便可以平静。
轮玉一边研墨一边用余光小心瞧着脸色阴沉的姜疏礼,只见她换了一支又一支的笔,揉了不下十张纸。
周沉漾端着食盘走了进来,十步之隔,轮玉都闻到了鲜香,像是用了松茸菌菇熬成了粥羹,软糯稠白的香米被鲜菇沁满鲜味,不见半点油腥,只看色香,却感觉堪比肉肴。
姜疏礼的笔半路被周沉漾夺去。
“静不下心写字那便别折腾文房四宝了,吃点东西才有力气发脾气。”
姜疏礼睨他一眼,把墨笔夺回,“谁说我在发脾气,我一点都没生气。”
“是吗?”
周沉漾反问,微微颔首,看向姜疏礼脚边一地的纸团,还有不堪直视溅满飞墨的砚台。
姜疏礼一噎,心虚但气直,“你管我。”
她一瞪,又埋下头不再去看他,像是铁了心不想理他一样。
周沉漾心底默默叹了声,上一世她每次与他闹气都喜欢这般不理人,将他忽视个底朝天,当棵草一般,余光都不想给他分毫。而后逼得他没辙,四处搬来救兵,才能哄她开玉口一下。
但其实很多次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是何缘由,就对他冷了眼,横了眉。还有很多次他觉得自己冤的很,他一天都没碰见她的时候,她会生气,一天时常和她见面时,她还是会生气,别人惹她生气了,她也对他生气。
真是菩萨都断不了的案。
便只能哄了。
于是他又低眉拱手,尽量将语气放轻。
“微臣亲手为公主下厨熬制的松茸菌菇粥,公主烦请给微臣三分薄面。”
玉笔沾墨,在砚台磕出一道轻响,姜疏礼惊讶抬眉,回头便看见周沉漾恭恭敬敬对她行俯首礼。
模样恳求,态度卑微。
他身上的文人长袍,恍惚间和上一世权臣青服重叠在一起,一个可以做到挥斥方遒的逆天权臣,此刻竟然在对她伏低做小,低眉顺眼。
眼前的人,怎得……与她记忆中的人,相去甚远。
上一世的周沉漾可曾这样对过她?
她成为他的妻子之后,她最多的是独坐空房,对影自怜,明镜台前只有她孤影一人。万工床上锦被冰凉,冬日大雪,都没有嘘寒问暖之人。
他与她少之又少的温情,是在成婚第四年,他短暂宿在了主屋三月,三月后,她摔断了玉梳,他勃然大怒,两人又一次分院别居。
剩下的六年,她和他如同陌路,宁愿对面不识,冷若冰霜,偶得几次同床共枕,也不过是欢愉过后的同床异梦。
真是,如同冰火并煎,烹得她生不如死。
*
清竹水苑。
日薄西山,宋子叙掩了面容,头戴帷帽从后门进入竹院,轻车熟路,不需门童引路,大步流星走向院中那间二层竹屋。
竹门吱呀推响。
却因跪坐在案前抄经,四方暗室,唯有桌上一支白烛发出亮光。
来人在他面前坐下,他才缓缓停笔,染墨的尾指轻轻搁在桌上,眉眼浅抬。
宋子叙从袖中拿出一支青玉瓶,瓶口的封条尚且完好无损。
却因脸色丝毫未变,从他今日看见姜疏礼的第一眼,就知道宋子叙没能得手。
“却因大师,这瓶香灰真的只会让她忆起前尘,不会伤及她半分吗?”
宋子叙眉眼冷冽,身上的夜行衣还带着晚风的凉意。
却因漫不经意翻过一夜佛经,“不会,控梦之术只会伤害控阵之人,而其他人,不会受到丝毫损伤。”
宋子叙松下一口气,“我只是担心,满满好不容易续来的命格,会被我这样搅乱。”
却因敛眉,平视无他,“宋小将军如此深情,奈何情深缘浅,公主殿下已然忘却前尘。就算此术希望渺茫,宋小将军何不赌一把。”
宋子叙重新将那瓶子握入手中,不知想起什么,眼眶翻红一片。
“此乃佛前香灰,将军只需趁公主就寝时,将香灰倒入香炉中,然后将控梦符纸以腕血催动,燃入炉中,只待公主入梦。若你与她的尾指相连的红线一夜未断,那你与她断绝的红线便是重新续起。”
“再续前缘,她……”宋子叙嗓音发颤,“她全都想起来了,是不是就会回到我身边了?”
却因闻言,没有直接回答。
“此术凶险,从古至今,也只有三百年前姜国太师成过一次,红线重续,却燃其命数,逆天改命之事,成之折寿,未成,则殒命。宋公子,请三思而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