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箸跌落松石桌案上。
周沉漾垂眸,女孩腰间的那从未摘下过的双鱼玉佩已然不在。
贴身之物,送出去了。
(二)
“满满,今日兄长没空,你在校场跟紧观言哥哥,别自个瞎跑了。”
姜礼明将剥好的柑橙放到她手里,看她乖乖答应,摸了摸她的发顶,“只要你今日乖觉,那兄长赢下的彩头便赠你。”
姜疏礼偏开头,琼鼻一皱,十分抗拒,“别摸我头,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如何不是,你就算是鸡皮鹤发,在兄长面前你还是小孩。”
姜疏礼瞪他一眼,起身反驳,“我不跟你说了,我要去见宋子叙,他在你前面上场射箭,我得去调笑调笑他,以他的准头,定然赢不了你。”
她掀开帘账,在二楼亭台微微探身向下看去,校场之上的比武擂台两位武将正赤手空拳打得火热。
锣鼓敲响,兽鼓助阵,宾客翘首观战,好不热闹。
台上一人被翻身撂倒,上风着踩着他的脸狠狠压制,锣鼓三响之后,下风者未起,彩头落下,铜锣敲定,掌声四起。
“沈丞相寿宴,怎么非要弄得跟武试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在选什么武状元呢,原本是为了贺寿,现下却搞得人拳头相较比出一番输赢。”
姜疏礼看见那被打趴下的下风者艰难起身,脸上挂彩,却还要起身赔笑,向主位之上的沈幕行礼祝寿。
“小生不才,在此祝贺沈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两位武将齐声恭贺。
沈幕言笑晏晏,输赢既定之后都要用司空见惯的场面话来互相留个体面,奉承之语来来回回翻出花一样说。
姜疏礼趁机溜到宋子叙旁边,在幕帘后露了一个脑袋,然后踮着脚静悄悄的出现在他身后,陡然拍了下他的左肩。
宋子叙下意识向左边看去,姜疏礼笑着从他右肩出现,俏声道,“我在这儿。”
宋子叙看见人,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立刻如沐春风,捉了她的手握在手心。
“沈相公寿宴,不比宫中宴会,鱼龙混杂。你兄长怎得放任你来寻我?”
姜疏礼他旁边坐下,“我来找你说两句话啊,安慰你等下会输的箭。没想到吧,我兄长竟然也会上场。”
宋子叙笑笑,从怀中掏出一支珊瑚手钏,“太子殿下骑射本就一绝,无人相比,而且我上场不过是碍于父亲与沈相公的情面,喊个热闹而已,没想过要争彩。这珊瑚手钏是我向我母亲讨的,你赠我玉佩,我总要还你一件。”
如血的红珊瑚磨成了颗颗圆润的珠子,套上她雪白的手腕,两色相衬相托,煞是养眼。
“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满满,我宋子叙此生非你不娶,定不相负。”
姜疏礼听得脸色发红,躲了躲,嘴硬道,“说的什么话,我可不是非你不嫁。”
宋子叙握着她的手不放,“不行,你若不嫁,我便化作你身边的怨鬼,一日一首情书送到你眼前,让你贻笑大方,不得不嫁我。”
锣鼓又响起三下,比武台上的人领了彩头往下走,下人高声,宣布下一场的比箭伊始。
姜疏礼推了下那人的肩膀,接不了他那腻死人的话,拉着他的衣袖拽他一起起身,“快些上场了,若是在场上丢了人,才贻笑大方。”
两人推搡,相视的眼睛却蕴满了笑意,嘴角止不住弯成了勾月,年少也不知何为掩藏,眸中装着眼前人,便就忽视了周遭所有人,看不见其余宾客,包括主位之上的沈幕,都将视线落在了他们身上。
周沉漾戴着面具,立在风中,目光一早便定定看着依偎在宋子叙肩旁的姜疏礼身上。
“冒昧打扰,兄台可是太子幕僚,号观言居士?”
有人认出他的装扮。
周沉漾淡声,“不是。”
“在下乃公主殿下伴读。”
这是他一贯对外的身份,凡是有人问起,他便习惯这样自谦,即便如今,他已经因为开凿运河一事,在朝堂之上以太子谋士现了身。
来者困惑,“可是以兄台的风骨,怎会是一个区区伴读。可否问一句,兄台可有想过参加科举进入朝堂,一展报负?”
“人各有志,在下不才,志在公主。”
(三)
姜疏礼受罚了。
起因很简单,她在东宫背书背到发燥,趁周沉漾半途离开书房,便急不可耐,扔了书四处乱逛,跑到姜礼明的弓箭房动摸西摸,
宋子叙来看她时,就看见她没喊两声,就被太子殿下身边最信任的那位谋士罚了两下戒尺。
他立在门口,那位人称博览群书的观言居士正将书卷成筒,往姜疏礼额头敲了两下,姜疏礼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好不可怜。
但其实明人看着,那动作根本就没带着什么力道,甚至说如豆腐撞柱也不为过。尤其是那看着骇人的戒尺,落下之后,在姜疏礼的掌心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姜疏礼仍是咬着牙,包着眼泪。
她喊得伤心,但其实她也没觉得什么疼,就是觉得方才观言训她时声音大了些,太凶了,她听不得观言凶她,甚至只要看见观言对她脸色稍微冷了一些,她便觉得委屈极了,眼眶止不住的泛酸。
“我不要你当我先生了,我要和宋子叙私奔,再也不见你!”
宋子叙在门口听的心下一惊。
果不其然,姜疏礼的铁骨铮铮,很快就被周沉漾手中的戒尺吓没了气势。
宋子叙听见素来从容的观言居士,扬了声调,强压怒意。
“姜疏礼!”
戒尺又重重落下。
这下不再是轻飘飘的恐吓。
听着声音,便知道是带了几分力度。
姜疏礼向来是吃硬不吃软的主,越是这样训她,她便越是不服,喊得声音越来越大。
周沉漾似乎也是真的动怒了,可是打了第三下,手指紧紧捏着戒尺,看着姜疏礼发红垂泪的眼眶,咬到发白的唇,以及那双发红的柔荑。
油亮的黑漆长尺滞在空中,第四下迟迟没有落下。
周沉漾干脆扔了戒尺,挥袖一甩。
“好,公主殿下既然这样无情,微臣自然不敢违抗。观言再不敢行管教公主之事,公主殿下心系他人,不如就由那位宋小将军取代微臣,让他来做殿下的先生吧!”
戒尺狠狠摔在地上,姜疏礼抽泣不停,喉间哽着气,见他这般冷漠,眼泪又凶了一些,哭着质问。
“你不当我先生了!?”
周沉漾激得青筋暴起,回身也睨着她。
“不是你先说要与他私奔,再不见我!?”
“你竟然说不当我先生了!?”
周沉漾双目瞪圆,“你的心上人不比我好!?”
姜疏礼眼泪婆娑,“好,不当就不当,我的心上人可比你温柔千百倍!”
“姜疏礼!”周沉漾觉得气血倒灌,眼前甚至有一瞬发黑。
宋子叙见气氛愈发焦灼,一个箭步便冲了上来,挡在姜疏礼面前。
“观言居士!”
姜疏礼埋在宋子叙胸前,哭得抽抽搭搭,甚至恶人先告状,“宋子叙,他凶我!”
周沉漾双目晕眩,被下人扶住,眼前终于清晰。
便看着宋子叙揉着怀里的人轻哄,而刚刚在他面前还像个刺猬的姜疏礼,脸上泪痕未干,就愣愣的被逗笑了。
周沉漾冷静下来,理智回笼,听见有玉石轻碰之声,视线下移,是宋子叙腰间的双鱼玉佩和玉环碰撞发出的声响。
(四)
姜疏礼决定要从今天开始讨厌周沉漾。
因为从今天开始,她就被母妃带进了宫中,没有令牌,不得出宫半步。
离及笄之礼还有半月,而这整整半个月,她都见不到宋子叙。
她怀疑,是周沉漾告了她的黑状,母后明知她不喜住在宫中,却还是押着她回来了。
百无聊赖,姜疏礼看着日历,恨不得一天撕两天过。
皇宫幽闭,却清闲。
没有每日要背的诗文,要练习的字帖,要看的文章。姜疏礼兀自坐在床边翻开一页书,她从东宫带来的书,无一没有周沉漾留下的痕迹。
她所有看过的书,都是由周沉漾一一把关,而由他经手,她的渊识他再明白不过,所以几乎每一个她可能不懂得生词生字,旁边都会有他墨笔写下的注释。让她读来毫无阻碍。
有时候,他会嫌书中的内容不够好,会另外给她亲手誊抄新书,重新装订,放入当今最新涌现的好文章供她鉴赏。
姜礼明有时候翻了她的书卷,都不忍咂舌,“你这读的每一个字,他都看了无数遍,才呈到了你面前。我都没这待遇。”
姜疏礼打开自己所有的书箱,足足六个双耳红木大箱,她一本本的翻开,周沉漾的字也如影随形,几乎每一页,都有他或用朱砂标注的重点,用墨笔从旁写下的释义。或者一整本,都是周沉漾工工整整誊抄下来的范文。
姜疏礼举着灯,有些书扉页已然有些泛黄,从启蒙读物到最后的春秋左传。
他明明是太子的谋士,大小杂事多如牛毛,她亲眼见过周沉漾伏案到天明。
为何,他还要用这样多的时间,费在她身上,甚至,他不过只是她半个先生而已,除去东宫之人和宋子叙,也从无人知晓。
姜疏礼蓦地有些后悔。她不该那样气他。
等及笄那日,他若前来观礼,她便向他道歉吧,冰释前嫌,然后邀他来参加她与宋子叙的成亲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