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住其中一块碎片,便有了如今的朔星。”微生汴如此说完,将那本经年古旧的簿册放回桌面上。
她抬头看向程玉等人,众人皆是一副诡异表情。
微生汴不解:“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程玉讪讪笑着,很没底气地敷衍一句,转头用口型跟唐霖说,“怎么又是这种情况啊。”
唐霖看上去极为无语,撇过头去不愿说话。许双卿装出认真看风景的样子,谢昭阳和安鹏举开始玩猜拳。余燕子耿直地说:“然后呢?跟观星术有什么关系?”
这话惊得唐霖慌张到想拉住她夺门而去。
微生汴望着窗外崖边的摘星楼,无奈地摇头叹息,道:“这便是我不允你们学习观星的原因。知道得越多就会越痛苦,越明晰命数,就越容易被命数摧毁。”
余燕子不信什么命不命数,她只想帮姥姥拿到情报,懒得跟微生汴磨叽,于是举手发誓,说:“我绝不会跟任何人透露一星半点,否则阮芗就被天打雷劈。”
微生汴固执摇头。余燕子颓丧地叹一声,又说:“好吧,我还有另外一个问题要请教。看到周锦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你是会遗憾记忆里的周绦没能和你走过同等的时光,还是会祝愿眼前的周锦长大成人前途光明?”
程玉惊呼:“燕子你说什么呢?”
微生汴似乎真的被这个问题问到了。她在难以取舍的压抑气氛中安静片刻,努力自我缓释后才说:“因为你们和周锦走得近,我便不能教你们观星术。”
又是扯开话题。余燕子说:“我不会告诉她。”
“若是她主动向你问起呢?你不了解周锦,我才是看着她长大的人。”微生汴在空旷的房间里来回踱步着,仿佛这样就能稀释胸中强烈的负罪感,“从古至今,极少有连着两任转世这样激烈反抗过的状况。”
“周绦试图改命,引练选择逃离,最后都没有好结果,皆是落得英年早逝的结局。”她的表情含着一种仰视般的怜悯,“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在周锦身上。”
在接连折损两位转世后,枕棋氏不能再让周锦因可以避免的意外死去。承接法器的年龄是十六岁,但古时候也有过动乱横生不得已让转世者提前接剑的先例,无论她是病痛还是健康,无论接剑时是喜悦还是痛苦,一旦到了需要动用她的力量的时候,她就必须拔剑。
“上届师祖和本届师祖研讨后一致认为,离枕棋氏建立的那个时代太久远,转世便渐渐容易出现问题。”微生汴说,“周锦自小便被师祖留在身边教养,所以要住在师祖院子里的厢庑,方便观察她的行为。”
“把别人当成什么实验动物了?还带观测的。”安鹏举不平道,“姬箙不会也是你们监视大师的眼线吧?”
“姬箙不听我们的指令,她只是因过于担心周锦才跟着住过来。”微生汴有问必答,在说与不说之间徘徊半天,才续上之前想说的话,“周锦并没有表面上看来那么简单,我有时甚至会觉得,她分明就是周绦。”
众人又心照不宣地露出刚才的表情。
微生汴知道她们没明白自己的意思,遂解释道:“有周绦的前车之鉴,引练从未进过摘星楼。师祖怜爱周锦年幼,又是个懂事听话的性子,才破例让周锦进摘星楼,不过也不许让她接受观星术课程,只是让我陪她说话。”
那时周锦还没到修学的年纪,每天都由无所事事的泯芳带到摘星楼玩。她喜欢看星星,也喜欢和朔星玩,心理年龄一致的两个人总是有很多话可以说。
泯芳总是很哀伤,引练之死对她的影响尚未从她的身体里抽离出去,微生汴觉得她可能不会再恢复之前的活力,一如曾经的自己。朔星和周锦蹲在一旁玩抛石子,抛起石子,比谁在石子落地之前抓住的石子多。
她忽然想起朔星以前也这样和引练玩,泯芳看到了又要难过。想到这里,微生汴突然朔星喊一声,朔星正在和周锦说话,抬头时脸上还是带着笑的。
微生汴说:“你去师祖的房里拿些糖来分一分。”
朔星应一声,掐一把周锦的脸,跑下楼时蹬得楼梯一阵响。泯芳笑着招手让周锦到她身边来,低头说:“微生前辈给你糖,你要不要和微生前辈说谢谢?”
周锦点头,说:“谢谢。”
微生汴摸摸她的头,朔星那边好像出了什么状况,像是在楼梯上摔了一跤,喊痛声和滚下楼梯的声音一样大。泯芳赶紧站起来走出去查看她的状况。
周锦望着泯芳的身影消失在墙壁后,她凝望着门外,没有说话。在这一点上,她和引练很像。引练也喜欢黏着泯芳,是个性格安静与世无争的孩子。
她有时会羡慕泯芳,至少比起张扬率性的周绦,周锦和沉静寡言的引练更像。自周锦上山起,为了让她洗尽铅华动心忍性,在她六岁前师祖都为她进行除灵仪式。
仪式中最后一个环节是在周锦背上以朱笔写下经文。烛光如昼的大殿里,周锦背对着师祖,打破平静的声音仿若投入水潭的石子:“您写的是什么?”
师祖蘸墨,随口答道:“你在山下滞留的时间太长,这场仪式意在要你忘却尘俗,写的自然是静心咒。”
周锦懵懂地问:“那我是不是也可以给您写?”
“好啊。”师祖没多想,将笔递给尚且不懂写字的周锦,转过背去,周锦真在她背后的衣服上勾画起来。
等她收笔,师祖才转过来问:“你写的是什么?”
周锦定定看着她,淡然给出答复:“是伏魔诀。”
仪式结束后师祖检查过那件被她画过的衣服,果真是枕棋氏的伏魔诀。短短十六字,一字不少,但若说这出自一个六岁孩童之手,不管是谁都会觉得牵强。
或许那时她也是用这种眼神看着师祖,所以师祖才觉得恐怖。微生汴莫名地不寒而栗,她平复心绪,回归镇定后看着仰头凝视她的周锦,问:“你怎么了?”
周锦问:“为什么微生前辈要给我糖吃呢?”
原来是在在意这个。微生汴松懈下来,亲切地回答说:“正如泯芳师姐愿意对你好,我也愿意对你好。”
周锦又问:“你们是不是都很喜欢我?”
微生汴颔首,答道:“是呀。”
周锦像是在思考,她说:“原来你同泯芳师姐一样。”
“你们喜欢的究竟是我,还是那些死去多年的人——她那时是这样问我的。”回忆至此,微生汴毛骨悚然,“和当初周绦跟我说的一模一样,这本册子我从没给旁人看过,也未曾向旁人提起这册子中的内容。”
“原来大师都知道你们把她当替身,她一个人就能替这么多人?”许双卿瞠目结舌,表情复杂地跟身边的程玉交谈,“可以去拍部电影,就叫《替中替》。”
“枕棋氏真的没有正常人了是吗?”谢昭阳抱紧自己,“我要是大师我就去整容,我不好过谁都别想好过。”
“为什么大师在六岁时就能默写伏魔诀?”余燕子是个还存有一丝理智的人,她说,“难道是在仪式进行前,大师就已经在枕棋氏里接触过了这些东西?”
“这个猜想确实合理,但可能性很低。伏魔诀只在得到法器后才能修习,怎么会有人对一个六岁的孩子谈起这个。”微生汴垂首,低声说,“自那时起,我与师祖议论数次,最后推理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说法。”
众人屏息不语,等她说下去。
“枕棋氏并不是最接近真相的人,作为转世的周锦等人才是。”微生汴说,“或许周绦死后就成了引练,为逃脱师祖和枕棋氏的控制,她选择拒绝承担转世应负担的责任。但这触及到了司狩曾说过的禁忌,未能接剑的转世对世间不再有价值,于是轻易地死了。”
“引练死后,才有了周锦。起初周锦对师祖表现出抗拒,是那时引练刚死不久没能释怀。在意识到上回是不愿承接转世责任导致自己消亡后,她才开始对师祖言听计从。”微生汴说着,眉头深锁,“这是目前来说最合理的猜想,能说通周锦说出周绦说过的话的缘故。”
唐霖总结道:“照你这么说,千百年来跟你们枕棋氏藕断丝连的是最初那个带渺渺离开古战场的人,后来出现的那么多转世都是那个人死后开的新号?”
许双卿立刻说:“我知道了,肯定是她觉得之前的号练满级没有挑战性,所以开小号来搞技术碾压。”
程玉被这堆死后成了啥啥啥绕得晕头转向,只能问出她最在乎的问题:“所以大师不是替身吗?”
“应该已经不算了……”谢昭阳突发奇想,转头问旁边的安鹏举,“满级号和压级号哪个更强啊?”
安鹏举摇头:“其实从刚才起我就听不懂了。”
“你们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接受这个设定,能不能怀疑思考一下?”这帮人的弱智使得余燕子头痛欲裂,“微生老师说的猜想是有漏洞的,你们别这边随便。”
微生汴赞许地看了看余燕子,说:“是啊,这个猜想仅能解释周锦说出那句话的缘由,但不能直接证明周锦就是周绦,更不能推断所有转世都是那个人。”
这个猜想最大的支持出自周绦那一环节,最大的漏洞也出自周绦那一环节。如果说是周绦死后引练为继,引练死后周锦为继,那在周绦还活着的时候就提前出现的那个转世算什么呢?当时周绦是活着的,不需要另外一位新生命来继承她的观念、接替她的责任。
或许周锦是听见了从前的风声,当日那番话实属无心之言,只能算微生汴听者有心。但周绦和引练接连出事,枕棋氏就不得不对待周锦的一言一行格外留意。
“只是她的日子将要到了,辣子鸡前辈这次来视察工作,枕棋氏不能连着三次出差池。”微生汴疲惫地看着众人,说,“诸位受周锦的邀约上山来,想必也不是为了求学的,后天是七夕节,你们更要玩得尽兴。”
她说着,像是经历了许多般倦怠地打个呵欠,不用明说都该知道她是在隐晦地劝告众人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