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时,微生汴正在教室里和大家一起听课。师祖和葛附突然闯进来,要她到师祖的院子说几句话。不多时,司狩也被叫来,在她旁边坐下。这是周绦还在世上时,微生汴第一次见到她而不见周绦。
师祖先跟司狩说话。
“你怎么没看着她?”
微生汴心里闪过一阵短暂的慌乱,她立刻转头看向司狩。那时第一个从脑海中出现的想法是周绦在山下与遗留物作战时出现了问题,是司狩没能保护她。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若真是司狩或周绦的过失,那自己也不会被叫来这里和司狩一起接受审问。
司狩将手搭在桌上,看上去相当镇定,当即反唇相讥:“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要每时每刻和她在一起?”
师祖那凛然的视线又钉向微生汴。不等她开口说话,司狩便抢先说:“这件事连我都不知情,就更不必挑微生小友的不好。周绦一向待人和善,任谁都会被她骗去,微生尚且年幼,岂会料到她暗藏着那种念头。”
师祖面色凝重,她盯着微生汴不放,严厉地质问道:“微生,你是不是偷听了摘星楼的老师们说话?”
“我没有。”微生汴站起来,她看见守在师祖身边的葛附身形一动,像是随时都准备制服她,“周绦师姐叫我去摘星楼地下的密室里,按着石刻碑上的讯息推演。”
师祖两手紧握,咬牙道:“你算出了什么?”
“天狼六卦,喻东南方向的医院。”微生汴如实说完,惶恐地抬头看向葛附,“那个石碑是干什么的?”
葛附没回答她的问题,还在气头上的师祖继续问:“放眼这世间,知道那间密室的人数从古至今未过百人。你是从何处知晓,又是借了什么手段进去的?”
“是周绦师姐告诉我的。”微生汴觉得把周绦跟自己的谈话告诉旁人不好,但这件事好像很严重,她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全部说出来,“她说摘星楼之下……”
“你以后还是不要再叫她师姐了。”司狩平淡地说,“周绦蓄谋杀人,你还愿认这样的人做师姐吗?”
微生汴刚刚还是难以取舍的怯懦,司狩突然开口,她才长梦乍醒般看向司狩。师祖心焦万分,懊丧地说:“你既有这样好的占星天赋,能独自完成难度最高的推演,可你偏偏识人不善,错信周绦酿下大祸。”
听完这句话,微生汴就已颤抖起来。她那天明明看出了周绦的不对劲,却因为过于相信周绦而一直没跟任何人反应。满溢的情绪在五脏内翻腾着,不受控制地从她干渴的喉间涌出:“周绦师姐如今怎样了?”
师祖简短且决绝地回复道:“关押。”
“我想再见见她。”微生汴下意识往前迈出一步,葛附立刻抬手将师祖护在身后。葛附神色格外严峻,她厉声斥道:“就算你不满周绦利用你,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去找她。她是枕棋氏的罪人,你就当你从来没这个师姐。”
她说完,护着师祖离开了。她们离去后,房间的门敞开着,外界的光线在暗处看来是如此刺眼,司狩也站起来,说:“你还真是会算,我第一次见到有人能用这么短的时间把地点算出来,比你的前辈们顶用多了。”
微生汴赶忙牵住她,犹豫地问:“师姐会死吗?”
司狩冷淡地看着她,忽而展颜笑道:“你怎么不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大家虽然表面不说但心里都明白,若不是有你相助,周绦凭一己之力无法犯下如此深重的罪孽。”
微生汴用力呼吸着,小声问:“我会死吗?”
“不会。”司狩揽着举步维艰的微生汴往外走,很随意地回答,“你能独自完成密钥推演,就足以让师祖和整个摘星楼的人重视你。当你推演出准确无误的答案,枕棋氏的丹书铁券就已经发到你手里了。”
“周绦师姐会被关到什么时候?”微生汴问完这句,停下脚步,“方才有师祖和葛附在场,我故意没说出来。那天在藏有石碑的密室里,我分明看见……”
“周绦不会被关多久。如今的枕棋氏,正在着手准备一场实验。”司狩出言打断她,缓缓道,“若是杀死下任转世,周绦的性命就能得以延续,那么师祖会放过周绦这样忠诚可靠的棋子吗?确定周绦能通过杀人续命之后,为了让这颗棋子长存,师祖又会如何抉择?”
秋日的冷风穿廊而过,寒浸骨髓。
司狩面露郁色,她说:“你们触犯禁忌了。”
微生汴回到摘星楼里,这件事还没传开,仅有老师会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而那目光中掺杂着的喜爱、怨忿,分明意图要落到她身上,却被无形的障壁隔开。
若是下任转世身死,周绦仍逃不过命数,在她死后,她为枕棋氏枕戈待旦的苦心孤诣、在孩子们心中的威望和名声都将因这一步错棋化做泡影。为己身延续的扼杀一条性命,机关算尽却还是没得到自己想要的,似乎只能沦为日后告诫孩子们引以为戒的案例。
周绦的殚精竭虑和不求回报可谓是枕棋氏最锋利的兵刃,如果她通过排除异己得以延续,难保枕棋氏不会贪图她带来的便宜,纵容她继续杀人续命。
要是时间停滞不前,答案就不会揭晓。黄鹤远飞,江水空流,下一任转世出现的消息传来,众人以讹传讹的言语中明示了周绦即将被枕棋氏抛弃的事实。
她很羡慕司狩,至少司狩还能借着几分薄面说服师祖让她隔着墙与周绦谈话。周绦请司狩给她带了纸笔,不知道是预备做些什么。师祖对周绦的监视异常严格,几次三番查验司狩为她送去的是否是用于画符的朱砂。
许多人都在猜测,她若不是想借符纸以武力脱逃,要只能用于写字记录的纸笔有什么用。周绦死后,她在被囚期间写的一本簿册被葛附交到微生汴手上。
为着周绦的事情,葛附刻意避嫌,很久不和她有往来。微生汴还有些不敢相信,接过那本涂改得难以分辨的册子时,她只是问:“师姐去世时有谁在旁边吗?”
“没有人。”葛附迅速地回答,想了想还是说,“司狩师姐见多了这样的场面,她跟我说,每一位转世离开人世时都没有痛苦,反倒是有种脱离苦海的释然。”
微生汴说:“司狩师姐如何了?”
葛附说:“周绦早就和她说好,把生前所有的东西都给她了,现在应该是在周绦的院子里收拾东西吧。”
微生汴不再说话,翻开那本周绦留给她的册子。周绦在简单的问好后,第一件事是道歉,本不该把她卷进来,只怪自己脑子太笨不懂观星,所以出此下策。
然后,她又提到了法器的事情。
“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找到永远陪伴你,不会背叛你的法器。不要执迷于只存在一瞬的事物,不要昙花一现的情真,也不要貌合神离的勉强,像我这样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人,就应该被你划分到讨厌的人里。
“我想把司狩给你,她是个很好的伙伴。但我没有资格干涉她的未来,就算司狩同意,师祖也不会同意的。我总是没有资格。我也没有资格问她,她效忠的究竟是我,还是那位死去多年的人。这些话是我们的秘密,你不可以跟她说哦。你们都要忘记我,互相监督吧。”
她写的东西不多,微生汴看完最后一个字,突然拽住葛附道:“你快给我画张厉害点的乘奔御风。”
葛附皱眉,警惕地说:“你干什么?周绦的遗体已经被师祖带走处理了,你再怎么乘奔御风也是见不着的。”
微生汴跑进房间里,马不停蹄地找到黄纸和朱砂,丢到葛附手里:“我不是要去见她,你快给我画一张。”
可能是还念着之前的情谊,葛附从袖子里掏出笔。微生汴恬不知耻,继续提要求:“你快点,画得卖力些,我要这世上前所未有的功效最显著的乘奔御风。”
葛附自满地嘿一声:“那你可找对人了。”
她熟练地勾完符文,微生汴抢了符纸就走。葛附的符果然有效,她几乎是眨眼间就抵达周绦住过的院落。司狩忙个不停,正在把箱子从屋内搬到院里,一箱是周绦看过的书,一箱是周绦从山下搜刮来的玩具。
微生汴在葡萄架下停住脚步。
“母亲。我自不记事的年纪便上山,记忆中,母亲的模样仿佛被抹去了。关禁闭这段时间,空虚的感觉却叫我想起那个曾经将我抱在怀中跟我说话的女人。
“想起她的感觉比记不得她的感觉更恐怖,了解她的感觉比不知道她存在的感觉更恐怖。在面对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时,自身弱小使我感到不安。我记得她仿佛盛满宇宙的眼睛,肥胖圆润的身体,葡萄色的嘴唇。
“怪不得我会凭着无名的直觉在院子里种葡萄。”
司狩抱着箱子从屋里走出来,她望见仰头看葡萄的微生汴,出声问:“微生小友,你来这里干什么?”
微生汴移开目光,问:“师姐,今后你会去哪?”
司狩把箱子放到走廊的栏杆上,把脑袋搁在箱子上说:“回拂尘榭睡觉去,等下一个要出现的人来找我。”
微生汴握紧拳头,道:“我能用用你的剑吗?”
司狩不知道她的打算,奇怪地看着她,拿起身边那柄周绦用过的青铜剑掂了掂,向着微生汴掷过去。
微生汴向前跑两步抬手接下,过于沉重的剑身压在手里,差点害她重心不稳歪倒下去。司狩在廊下看着,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意,她扬声问:“你拿得动吗?”
微生汴不作回答,攥紧了手里的符纸。
葛附没有糊弄她,那兴许确实是世上效力最强的乘奔御风。就算手中握着司狩借给她的青铜剑,也无需使力,只凭着葛附的符纸便能穿过流云,直上九天。
那是一个缀满余晖的瑰丽黄昏。在世间沉入夜间的休眠之前,她需要找到能永远留存的东西。
周绦说过,历时越久的物件,就能郁积灵气。
真正长久的,或许只有永悬天幕的星星了。
像是急着预示夜晚的到来,几颗星子早早在沾着微弱阳光的天际出现。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亮的星星被人戳,朔星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倒霉孩子。
司狩长剑气势如虹,一斩便将那颗星辰截做两半。在风中飘零四散的碎块里,微生汴还是没能找到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