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雨把收拾好的行李寄存。她经过一条宽河,水流平缓,带着斗笠的老人站在竹筏上身体向后微躺,手里用力拽着渔网,略显吃力;街口三两群妇孺围在一起,妇人手里拿把瓜子,嘴皮伶俐,交换着你知我不知的故事;小孩在不远处或站、或蹲、或爬,手持弹珠,闭着只眼,整颗心都系在手中玻璃球上了……暮色蔼蔼,天上大片火烧云红的快要掉下来,落在宁雨的眼中,澄红澄红的,把她也烧着了。
宁雨拎着行李箱在药店买了两盒药,安静的坐在人行道的座椅上。马路对面有一对父女,女孩手指上系着粉色气球,穿着胶鞋,使劲在水坑里蹦跶,溅起快人高的水花直愣愣的浇在旁边蹲着的爸爸身上,淋了个落汤鸡,衣服上、胳膊上全是乌黑的泥泞。
父亲也不甘示弱,跳进水坑回击着。清脆、低沉的笑声跟着污水花一起飞在空中。
宁雨也跟着笑,浅浅的弯唇挂在嘴角。
一阵风过,嘴角泛苦,眼睛里蒙上了厚厚一层白茫茫的沙子。眼眶发酸,往下砸落,消失在衣服褶皱之中,再也找不见了。眼前的父女也不见了,像极了荒漠中的海市蜃楼,真真假假,抬眼之间。
所有一切不过是绝望之人送给自己的最后一个礼物。
宁雨抠出药片,望着灰云遮住的大片红日,喝了一口水,坐了两三分钟,收拾完垃圾之后,拖着行李箱回家了。
之后的一个星期,宁雨每天都会已面试的借口外出找叶阳,但她总是带着笑,因为见到叶阳,她是真的开心的。他是她的桃花源、避风港,吻上他的唇,听见那个为她而跳的心脏。即使每天的时间再短暂,他们总是能依偎在对方的怀里,温存片刻。
时间一长,叶阳感觉到隐隐的不对劲,他们依然什么都说,什么都坐,但是宁雨这个人好像变了。
偶尔转头看见坐在餐椅上的宁雨目光涣散,愣愣的盯这一个地方,和他看见的爱笑的、开朗的她仿佛不是一个人。
锅底闷闷的滋滋声,若隐若现的糊味包裹住整个厨房。
叶阳小心的端上桌,宁雨未动,又轻轻唤了她几声,宁雨才对着他露出甜甜的笑,如往常一样,赞不绝口,“这么快就好啦,真好吃。”
“真的吗?”叶阳尝了一口那道糊的不太明显的菜,焦味从舌尖传来。
整顿饭,叶阳食不知味,放在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看向她的目光幽深晦暗。
她到底怎么了?
宁雨结束用餐,叶阳任凭疑虑脱口而出,“宁雨,你怎么了?”
宁雨放下筷子的手一顿,脱口而出,“没什么,是我哪里表现得很奇怪吗?怎么这样问?”
她得神色无常,叶阳觉得可能是自己多虑了,又或者是她觉得还没到跟自己说的时候,“没,你没事就好。”叶阳不放心的补了一句,“有事跟我说,我完全值得你信赖。好吗?不要把我当外人,我们是最亲密的人,对吗?”
“嗯。”宁雨有些心痛,“今天我收拾,你去陪毛毛玩吧。”说完,亲了一下他的脸。
叶阳望着她消瘦的背影,巨大的不安感并没有消失,反而有隐隐扩大的趋势。
宁雨长时间没有好消息带回来,宁正浩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催促着说:“到底能不能有结果?要是找不到,你就回原来学校去,求求人,送送礼,工作总比你的面子重要。”
宁雨掸着桌椅花瓶上的灰尘,原先的花瓶碎了,后来邓春绿又去买了一个,花色尽量和先前的一样,可惜宁雨还是看出了差别,终究不是原来那个。
她慢慢的回答,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快了,马上就有结果了。”
后面几天宁雨都没有再去找叶阳,不过会在手机上回复他的消息,回的很快,没让对面等太久。
这天,后岗风吃过早饭就和家里交代,后巷的张婶子向她请教针线,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就让他们别等她吃午饭了。
宁雨送她到巷子口,看着她缓慢但还健朗的步伐,慢慢悠悠的消失在青砖瓦墙之中。
午饭是邓春绿和宁雨一起忙活的,宁雨打下手。
“妈,你前几天不是说手机有问题,大不了电话吗?我现在帮你看看吧。”宁雨把剥好的蒜放在料理台上,洗了手,把带着水珠的手往围裙上擦了擦,离邓春绿更近了些。
“哦,电话能打了,没问题了。”
“这样啊。”
“但是这个发短信发不出去的了,你帮我看看吧,上回厂里给我发消息,楞是没收到,差点误了事。”邓春绿手上不得空,就把腰往宁雨那边一伸,“喏,在荷包里,你自己拿。”
“行。我看看。”
拿到手机之后,宁雨先调试了一下,其实就是小问题,她可能是误触到了,把消息免打扰了,三两下,宁雨就设置好了,对邓春绿说:“我拿我房间得手机试一下,等一会。”
也不等邓春绿拒绝,就往外走。五分钟之后,折返回来,把手机还给她,“就是你误触了,弄了一会才弄好。”
邓春绿翻动手机里的消息列表,第一条就是宁雨用来测试的消息,后面又进来几条广告短信,“好,行,那就好,我还以为手机坏了呢,差点又要花钱买。”她把手机插进外衣的兜里,“快去收拾一下,喊一下你爸,还有一个菜就吃饭了。”
“好。”
饭吃的也平淡,跟往常一样,只不过没了后岗风,餐桌上倒显出诡异的安静。
不过一会,邓春绿的手机铃声突然在桌上炸开了花,整个餐厅都弥漫着悠扬舒缓的曲调。邓春绿反应很快的拿出来,看了一眼,立马就挂了电话。宁正浩朝她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去。
邓春绿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打着哈哈,嘴里嘀咕着,“不知道谁打的,肯定又是骚扰电话。”
刚挂断没多久,铃声又响了起来。
邓春绿颇为恼怒,接通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着电话骂了过去:“打什么打,都说了不买你的东西,不买保险,再打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完就把手机往桌上一放,嘴里向宁雨和宁正浩吐槽着,“你说,这些人真是执着,别人不买,还要打。”
饭吃了一半,被接连的电话打断,宁正浩喝完酒的脸通红,脾气也上来了,“接接接,我看看到底是谁,几分钟打上百个电话。”
“算了算了,不管他了,你安心吃你的,要不了多久他就消停了。”
邓春绿夺着正在响铃的手机,可惜宁正浩手劲大,拉扯了几个来回,眼看着留在邓春绿手心里的部分越来越少,一时间慌了神,“我来接,我来说他。”
宁正浩酒气上了头,一把扯了过来,按下接听键,对面是个中年男人,叫的很亲昵,
“春绿,怎么不说话?阿春,我最近想你想的紧,什么时候再见面啊?”
桌上霎时间比暴风雨来临前还要寂静。
下一秒,暴风雨席卷整座岛屿,只剩下满地的狼藉,破碎的碗盘、佳肴散落一地裹着黑点的灰尘,密密麻麻,像是虫卵,让人看了只泛恶心。
宁雨往后退了两步,想要远离暴风雨的中心。
宁正浩气到了极点,整个身体随着呼吸起伏,跟海面拍打的惊涛巨浪一般,稍了迟缓就会被淹没在他的怒气里。
“还没断是吧,就在这里糊弄我是吧,你们他妈的奸夫□□,我先弄死你,再送他下去找你,让你们在底下做夫妻做个够……”
宁正浩感觉自己的肺快要被气炸了,即使张大嘴,也喘不上气,这样一来反而更急躁,脑浆似在里面翻滚,手上的力气也不受控制。
邓春绿一个劲的扒他手指,见没用,又伸出宁一只手毫无章法的乱抓乱挠。指缝间渗出血迹,不止是她的还是他的。
宁雨听到宁正浩的话,愣在原地,什么叫“还没断……”他之前就知道吗?除了他们三个人还有谁知道?这是我的家吗?为什么我一个人都不认识?……
宁雨扯着嘴角,像在笑,但更像哭,因为她在流泪。
她麻木的看着自己的父亲掐着自己的母亲,看着他张着血盆大口。像是地狱里的索命鬼,一口一口吃掉所有人才能安然的爬到阴暗的地狱。宁雨想,谁才能驱赶他呢?应该是太阳吧,他那样刺眼又灼热,击退世界的每一处黑暗。太阳来过吗?也许他来过,烈日下,那抹黑色的身影也蹭拉起过她。
讲台上,许文山有节奏的讲着解题思路。
讲台下,叶阳总是心不在焉,心跳乱七八糟的。
他在课桌里拿起手机给宁雨发了条消息。过了好一会,也没收到回信,这和之前很不一样。他的手指不停的在桌面上轻点,快且没有规律。
叶阳眸光一闪,跟老师谎称身体不舒服,想去医务室。
许文山担心他一个人没人照顾,就让他同桌陪他一起去。出了教学楼,叶阳的病态一去不复返,跟同桌交代几句之后,就体育场的矮墙走。
叶阳往前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你骑车了吗?”
“自行车可以吗?”
夏日的暖风吹起一阵热浪,街道上的人们就像沙滩上搁浅的鱼,无精打采,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叶阳骑的很快,把热风都变成了凉风。
他想好了,直接去被宁雨发现了,肯定会生气他逃课出来,但是他也不怕,好声好气的跟她说,是因为太担心了,再哄哄她,亲亲她的脸颊,她就会闷闷的说一句“下次不许这样了”,这样就算是原谅了。
现在天气热,宁雨白,脸上肯定被热气蒸出两团嫩红,倘若她要是生气,便会轻轻蹙起眉头,嘴唇不自觉地抿起,简直是比荷塘上刚冒头的荷花还生动。
叶阳想,要不要摘一束荷花呢?荷花味道清苦,放在家里她闻了也许会少些烦闷……叶阳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现在是关键时期,她肯定是不会收的。
要是她不出来见我,那我就在门口远远的看一眼,再走……
叶阳思绪翻滚,骑车速度也快,不多时就到了。
刚靠近墙根就听见男人的怒骂,女人的尖叫声。
一时间让叶阳慌了神,他有些不敢进去,万一他知道了,宁雨抹不开面,她会不会心里不痛快?
叶阳扶起车走了几十米路,又急忙转身回去。
万一宁雨在里面被伤着了怎么办?他挡在前面好歹还能抗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