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顾宅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皓月像黑布撕裂的眼睛,冷冷的悬在半空。
两人在连廊的尽头告别,冷玉修脸上还挂着笑。
“那......我先回去了。”
顾鹤庭双手还是插着兜,垂着头,轻轻嗯了声,“回吧。”
冷玉修没说什么,转过身,离开,步伐轻盈。
“喂!”
冷玉修转过头。
顾鹤庭看看她,又看看别处,许久指着自己的脖子,憋出一句,“回去记得上药。”
冷玉修勾了勾嘴角,“你也是。”
走了两步,顾鹤庭又在身后喊她,“等一下。”
冷玉修再次回头,脸上没有半分不悦,她今天的心情格外的好,颇有耐心的问道:“还有事么?”
顾鹤庭双手在兜里捏成拳,眯起眼睛,飘飘然道:“明天早上,我在大门口等你。”
冷玉修依旧淡定,“好。”
空气静默几秒,顾鹤庭抬头看天,这该死的月亮真圆啊。
这样缱绻的月光,不来个吻别真是暴殄天物。
“还有别的事么?”冷玉修的声音将他思绪拉了回来。
顾鹤庭从兜里抽出一只手,掩在嘴边干咳两声,“没了。”
“那......晚安。”
“晚安。”
顾鹤庭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晚风中摇晃的衣摆,像是凌冬凋零的不秋草,摇摇欲坠,孱弱却又顽强。
直至她消失在拐角,顾鹤庭才回过身,长腿阔步,回了菡萏阁。
冷玉修回去以后,先是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洗去一身的疲惫与尘土。
泡了一半,凌花走了进来。
冷玉修指着她手中的一个小玻璃瓶问道:“这是什么?”
凌花不识字,不认得标签上的字,“是二少爷拿给我的,说是叫我倒在你沐浴的木桶里。”
冷玉修伸出手,勾了勾手指,“给我看看。”
凌花将玻璃瓶递过来,冷冷的触感,冷玉修手上还冒着热气,透明的瓶身被熏得雾蒙蒙的,纸质的标签上写了一排英文,她不认得,不过下面的几个中文她认得。
“亚林沙而?”
凌花点点头道:“二少爷说,这个可以消毒,防止伤口感染。”
冷玉修呆呆的看着玻璃瓶,愣了一会,直到凌花喊她,“大少奶奶?大少奶奶?!”
“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折腾了一天,其实冷玉修已经很累了,洗完澡出来,她来不及晾干头发,就爬上床,刚沾上枕头,就困得睁不开眼了。
迷迷糊糊入睡前,她又想起,自己的发簪还在顾鹤庭那儿呢,明天得问他要回来。
过了立夏,白昼变长,夜晚更短。
冷玉修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窗外叽叽喳喳的麻雀叫个不停,一缕阳光从窗棂透进来,照出无数悬浮在空气中的微尘。
看样子,今天又是个好天气。
冷玉修翻了个身,发现自己浑身酸痛,像被汽车碾过一样,她长长得叹了口气,挣扎着爬下床。
洗漱完,用完早饭,冷玉修就朝着大门口走去。为了方便活动,她穿了一件丁香紫短褂,下身配了一条梅子青色裙子,与这春末夏初季节,倒也相衬。
到了顾府大门,却不见顾鹤庭的影子,冷玉修心说,他是不是起晚了。
不过时间尚早,她也不急,街对面的包子摊,飘来热气腾腾的白雾,有着浓浓的烟火气,是这座城市逐渐苏醒的模样。
街上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越来越热闹。
正当冷玉修发呆之际,巷尾传来一声马的嘶鸣,紧接着是马蹄声,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就飘过来个白色的影子,夹杂着一阵疾风。
她被吓的后退两步,站稳之后,才看清是顾鹤庭的那匹白马,而马的主人,正骑在马背上,一脸洋洋得意。
白衣黑裤,一双马靴,是他今天的装束。
冷玉修手指在空中转了一圈,问道:“你打算这样去?”
顾鹤庭轻轻拍了拍马屁股,“对啊,你不是晕车么?我骑马带你。”
冷玉修琢磨,怎么亏他想得出来?但不得不说,确实是个好主意,比起坐车吐,她更愿意骑马颠。
“你打算这样带着我出城?”
顾鹤庭一秒心领神会,却故意装傻,“有什么问题?”
冷玉修往前走了一小步,对着他勾了勾手指,顾鹤庭弯着腰俯下身子,她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责备道:“你不怕被人看见?”
顾鹤庭仍弯着腰,侧过头,两人之间只隔着一个鼻子的高度,他眨了眨眼睛,似笑非笑,“看见什么啊?”
他这么一问,倒显得自己心中有鬼了。冷玉修被呛得哑口无言,知道顾鹤庭是故意的,她脾气向来很好的,能令其抓狂的大概也只有顾二少爷独一份了。
“你......!”冷玉修支吾半天,发现竟找不到任何词汇去反驳他,你了半天,也只憋出一句,“我自己去!”
说罢便一个人气呼呼朝城外走。
顾鹤庭翻身下马,三两步就跟上她,“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冷玉修自顾自走,不理会。
“喂,你上马啊,我牵着马出城还不行么?”
冷玉修还是不理他。
顾鹤庭没办法,只好拿出绝招,“你再不理我,我把你扛上马啊!”
论耍无赖,冷玉修绝不是顾鹤庭的对手,她果然停下步子,不过还是定在原地,没有上马,不服气得看着他。
顾鹤庭好脾气的赔笑,牵着马走到她跟前,“我错了,你别生气了。”
冷玉修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顾二少爷居然也会认错,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啊。其实她也没有真的生气,见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不顺着台阶下来,多少就有点不知好歹了。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她本来就没打算真的用两条腿走到孤儿院。
在顾鹤庭的帮助下,冷玉修上了马。她从来没骑过马,心中自然有些胆颤,不过那马倒也乖乖听话,再加上它的主人在前面牵着走,让它往哪去便往哪去,她再次感叹,顾鹤庭的这个法子,确实是个法子。
然而,这样的想法在半个时辰之后,就被她自己推翻了。
出了城,顾鹤庭双手一撑,直接上了马,冷玉修甚至都没看清他的动作,他就已经稳稳坐到马上,双手抓紧缰绳。
等她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他圈在怀里。冷玉修感觉自己的脸,被新出的太阳,照的好烫。
“抓紧了。”顾鹤庭手一勒,双腿一夹,白马如离弦的箭的,一下子窜了出去。
风在耳边呼呼的过,两边的景色在极速倒退,可这些都吸引不了冷玉修的注意,因为顾鹤庭的胸膛紧紧得贴着她的后背,她甚至能透过那纤薄的衣物,感受到他富有弹性的肌肉,时轻时重撞击着后背。
更要命的是,随着骑马颠簸的动作,她能清晰的感觉到顾鹤庭的胯偶尔会撞到她,尽管他有意在控制,可马奔跑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他的身体坚硬如石,她的身体柔软如水。
石刃能劈开水流,可水又能滴石穿,在一次次的博弈中,早已分不清胜负输赢,一柔一刚,缠的难舍难分,浑然天成。
冷玉修脑海中,不自觉勾勒出一副香艳的画面,夜很暗,透着光的房间,白纱随风扬起,两具若隐若现的躯体,紧紧缠绕,谁也不放过谁。
“别分神,当心摔下去。”顾鹤庭的声音,因为颠簸,断断续续的,如隔靴搔痒,挠得她心中刺痒痒的。
冷玉修开始后悔坐上这匹马了,早知道就吐死在车上好了。
这一段路,尤其漫长。
到了孤儿院,冷玉修下马后,头也不回的跑开,这里她很熟,一口气跑到卫生间。镜子里的那张脸,比深秋挂在树上的苹果还红。
冷玉修洗了把冷水脸,来缓解面颊的燥热,调整了一下呼吸后,才出了卫生间。
他们今日来的很早,陈市长和商会的那几位还没到。孤儿院前,有很大的一块草地,供小朋友们玩耍。
半黄的草地上夹杂着窜出头的绿芽,顾鹤庭和约翰神父正在草地上聊天,周围绕着几个半大的孩子。风吹的劲,白衬衫紧紧勾勒出他的肩宽窄腰,马靴更显腿长。
冷玉修突然就在想,聊斋里描述的狐狸精为什么都是女的呢?这世上,难道就没有男狐狸精么?
就在她与自己这个有些龌龊的想法暗自较劲时,顾鹤庭的眼神飘了过来。
他单手叉腰,对着冷玉修招了招手。
冷玉修深吸一口气,像是上战场一般,迈着步子走了过去。刚靠近,就有几个稍大一点的孩子围了上来。
“玉修姐姐~你都好久没来看过我们了。”
“玉修姐姐,你变漂亮了。”
“玉修姐姐,你的裙子好漂亮。”
“玉修姐姐,那个人是你的男朋友吗?”一双小手指向远处。
冷玉修顺着那只小手看过去,瘪了瘪嘴,刮了一下那小孩的鼻子,假意训斥道:“你这么大的小不点,从哪儿学来的这些?”
几个小孩笑嘻嘻牵着冷玉修往约翰神父那走去。
“聊什么呢?”冷玉修加入他们的话题。
约翰神父笑眯眯的,用不太标准的中文开口,“顾先生说,这里变化很大。”
冷玉修脸上闪过一丝不可置信,对上顾鹤庭的眼神,“你以前来过?”
顾鹤庭看着冷玉修有些湿润的鬓角,也没回答她,自顾自的笑了出来。
冷玉修一脸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的脸,心中腹诽,这唱的又是哪出。
约翰神父替顾鹤庭回答道:“顾先生以前经常来,还捐过很多东西,我们认识很久了。”
以前?常来?
顾鹤庭在国外待了三年,那也就是说,在他出国之前就认识约翰神父了,可是为什么自己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他呢?
她看向顾鹤庭,再次确认,“真的?”
顾鹤庭终于停止笑声,嘴角还是上扬着,伸手与约翰神父勾肩搭背,“对啊。”
阳光下,他的瞳仁变成了琥珀的棕色,像躲在云雾之后的月,云雾散去,便不再是深不可测的黑。
冷玉修第一次感受到了命运的牵引,冥冥之中,似乎有些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发芽。
理智与情感的天秤,在不知不觉间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