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善活动是在下午结束的。陈市长准备了斋饭,供大家食用。
冷玉修没什么胃口。
顾鹤庭劝她:“还是吃点吧,你早上吃的东西都吐光了,一会我们还得走回去。”
“走回去。”
顾鹤庭点点头,顺便上下打量她,“你太弱了,怎么坐车?回去得多锻炼锻炼。”
“锻炼?”她的概念里,当丫鬟的时候干家务,那算是锻炼吗?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顾鹤庭理所当然道:“嗯!跑步啊,或者打网球啊,那些洋鬼子可喜欢玩这个了,再不济……”他顿了顿,身子往前探一点,勾起嘴角,“我教你骑马也行啊~”
说起骑马,冷玉修脑子闪过一些片段,阳光、马厩、男人的上半身,皮肤上密布的汗水,还有空气中漂浮淡淡干草味,她浑身像过电一般,嗅了嗅鼻子,转过身,“去吃饭。”
随便扒了几口之后,顾鹤庭和陈市长打了个招呼,带着冷玉修先行离开。
两人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走了大半,顾鹤庭热的出汗,将外套脱了下来。
冷玉修看见他脖子里的抓痕浸在汗水里,微微发红。她掏了一条帕子递过去。
帕子是白色的,角上绣了一朵并蒂莲,清冷又娇艳,和她一样。顾鹤庭接过,在脸上胡乱擦了一通,嗅见帕子上淡淡的香气,很好闻,忍不住咧着嘴傻笑。
冷玉修轻轻啧了一声,皱着眉头,指了指他的脖子提醒道:“擦这里,泡了汗别发炎了。”
顾鹤庭不以为意,将帕子递回去,“你帮我擦。”
“不擦。”冷玉修拒绝得干脆,然后一个人跑到前面。
顾鹤庭也不生气,掖了下脖子里的汗,将帕子塞进外套内里的口袋里,追了上去。
“还走得动吗?”
冷玉修看着顾鹤庭那张脸,笑得有些贼,不等她回答,他用手肘拱了拱冷玉修,“要不要我背你啊?”
他力气大,虽说没使什么劲儿,还是差点把人撞飞出去,冷玉修更不满了,踉跄两步,瞪着眼睛恶狠狠道:“不要!我自己走的动!”
不远处,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鹤庭~”
两人同时回头,看见穆念芝从车窗里探出半个头出来,她的眼眶还有点红。
轿车在两人身边停了下来。
“司机没来接你们吗?”穆念芝看着一前一后的两个人,“要不我带你们回城里吧。”
顾鹤庭单手插兜,睨了一眼穆念芝衣服上的血迹,淡淡道:“不用了。”
穆念芝也许是想借机缓和一下和顾鹤庭的关系,毕竟刚刚吃饭的时候,自己就坐在他身边,可他全程没看过自己一眼。她咬着下嘴唇,声音比刚刚更轻了一些,“回程还有好远的,你们走回去得走到天黑,上车吧。”
顾鹤庭看了一眼几步外的冷玉修,再次拒绝,“不用了,我大嫂晕车,我陪她走回去。”
穆念芝顺着视线看向冷玉修,她披散着一头长发,因为出汗脸颊微微透着红晕,又想起刚刚在山上,顾鹤庭将冷玉修从人群里救出来之后,两人之间的互动,不似普通叔嫂。
要不怎么说旁观者清呢?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穆念芝心里不是滋味,可看着顾鹤庭那张冷脸,什么都说不出口了。她强挤出一丝笑容,“那好吧,你们注意安全。”
冷玉修也看出来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远远的开口,“不好意思,穆小姐,都怪我不争气。鹤庭,要不你跟穆小姐的车回去吧,我认得路,自己回去好了。”
听见她的话,穆念芝的眼睛亮了亮,转头去看顾鹤庭的反应。
顾鹤庭瞪了她一眼,摆出一副你在开玩笑的表情,“不行,一会天黑了,劫财劫色的都出来了,你一个女人家,出了什么事,我回去怎么交代?”
言之有理,还有什么可反驳的呢?
穆念芝的眼睛再次黯淡了下来,努力维持着她假面的笑容,“鹤庭说的对,晚上外面太危险了,大嫂你一个人不安全的。”
对面两人都没有说话。
穆念芝自觉无趣,“说了句“那鹤庭,我们明天见。”之后,转头对司机说,“走吧。”
轿车驶了出去,冷玉修对着穆念芝挥挥手,做了个再见的手势。
车窗缓缓合上,穆念芝的脸色沉了下来。
“你也看出来了?”穆启年在旁开口。
穆念芝依旧看着窗外,不说话,看起来没精打采的。
穆启年拍了拍穆念芝的手,用慈父的口气道:“男人嘛~年纪轻不定性,贪玩是正常的。”
穆念芝转过头,憋得脸通红,“可那是他大嫂!真恶心!”
穆启年笑了笑,开始开解自己的女儿,“我听说这顾家的大少奶奶,原本是个丫鬟。你急什么?还比不过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穆念芝,你这么多年的书都白读了?”
穆念芝嘟着嘴,委屈道:“可鹤庭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
穆启年靠到椅背上,调整了一下坐姿,“新鲜感而已,掀不出什么水花。再说,那顾老爷子能同意?你当顾鹤知是死的?”
穆念芝用力往椅背上一靠,不说话。
穆启年又安慰道:“你才是顾鹤庭的未婚妻,将来结了婚,就是名正言顺的顾太太。顾鹤庭的舅舅,是陆军总长,有多少人想攀上这层关系?你千万要沉住气啊,穆芝。有些事,能睁只眼闭只眼就别太较真,男人嘛,有几个没有花花肠子的。将来他若是娶个几房姨太太回来,你又该如何自处啊?拿出你正房太太的气度。我过几天,就去找顾老爷子,把这婚期赶紧定下来。”
车子一路朝着城中而去。
顾鹤庭步子大,跟在冷玉修身后,一会踢踢石头,一会踢踢杂草,停停走走。
这山里,也太安静了。
他左思右想,终于找了个话题,“诶,你明天还去么?”
冷玉修走得有些喘,放慢脚步,不假思索道:“去!”
顾鹤庭依旧单手插兜走,调侃道:“你还真是不怕死。”
冷玉修轻声说:“孤儿院里都是孩子,他们很乖的,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情况。”
顾鹤庭眼神有意无意飘向远方,“你很熟?”
冷玉修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顾鹤庭不急不慢道:“明天要去的地方,你看起来,好像很熟。”他的语气不咸不淡,比起问句,更像是陈述句。
“嗯,从前和我娘常去的。”冷玉修说。
顾鹤庭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那如旷野般纯净透澈的双眼,透过它们猜到这短短一句话后面,定是有一段不寻常的故事。而他,也正以同样的眼神,在等待着那个故事。
这山里,也太安静了。
冷玉修第一次有了冲动,那种愿意倾诉自己过往的冲动,尽管眼前的人,他不见得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
天清气朗,拂去冬日萧条,山河开始展现出春的多情。在夹杂着青草香的和风中,她愿意将往事一一诉说。
冷玉修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她是被一个老乞丐带大的,那老乞丐在路边捡到了还在襁褓中的她。后来一路带着她乞讨南下,最后到了江南。小玉修从小吃不饱,穿不暖,很瘦。但自从有了她,老乞丐每天能讨到的碎银比从前多,两人有一顿没一顿的过了好几年。
7岁那年,局势已经不太乐观。小玉修和老乞丐已经两三天 ,没有吃饱了。老乞丐饿得瘫在城外破庙里,奄奄一息。小玉修在街边蹲了一整天,都没求来一点食物,就在她饿的头晕目眩的时候,闻到了一阵香味,紧接着几只白花花的大包子从眼前飘过,她鬼使神差得身手去捞。
包子的主人,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穿着普通的粗布麻衣,但干干净净的。看见小玉修偷包子,没有生气,还大方的让她吃个够。也许是饿昏了头,小玉修大着胆子问女人,能不能再多给她几个包子,她想带去给老乞丐吃。再后来,女人跟着小玉修去了破庙。
深秋已至,老乞丐流浪了太久,他知道自己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女人用几个包子就把小玉修换回了家,而老乞丐在吃下那几个包子后,心满意足得闭了眼,再也没有睁开过。
那是小玉修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死亡。那时她心中想的是,好在老乞丐吃饱了,下了地府也不至于做个饿死鬼。
女人名叫冷晴,从前在大户人家当陪读丫鬟,后来到了年岁,便出府,在染坊做女工谋生,没有嫁人。冷玉修的名字也是冷晴取的,她让她叫自己妈妈。那年冬天,冷玉修第一次穿上了新的棉袄,还绣着花,她开心的一晚上没有睡着觉。
冷晴喜欢看书,她会教冷玉修识字,空闲的时候就带着她去城外的孤儿院做义工,教那些孩子看书识字。冷玉修很喜欢那儿,她觉得那些孩子和她同病相怜,看见他们,她就想到了儿时的自己。只是她更幸运一些,因为老乞丐,因为冷晴。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约翰神父的。”冷玉修淡淡的,可眼中的柔软掩饰不住。
那是一种顾鹤庭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眼神,温柔、坚定、放松,也许还带着那么一点点的可惜。
夕阳铺洒在她身上,好像镀了一层金光。顾鹤庭联想到了他在国外看见的油画中,那些象征伟大自由的女性形象,即便是在黯淡的色彩中,周身也都迸发着柔光。
时光回溯,眼前的她和顾鹤庭记忆中初见她时的那个夏天,重叠了。
“那后来怎么会进的顾府?”
冷玉修那抹眼神消失了,又变回原来的样子。
“后来我娘生病了,她为了养我,这些年没存下什么钱。”
“所以,你就卖身进顾府当丫鬟?”
冷玉修点点头,回答“是。”
“那她现在人呢?”
“在我进顾府的第二个月,医院的后山,她用病号服的裤腰带,吊死在一颗树下。大夫说病情恶化的很快,看不好了,所以她选择用这种方式了断。”说到这里,冷玉修笑了笑,好像在自我安慰,“没事,好在她没有被病痛折磨太久,没受什么苦。”
那是冷玉修人生中第二次面对死亡。和第一次一样,在面对这样一件沉重的事时,她还是找了个借口来开脱。
她似乎习惯了,在苦难中,寻找那一丁点儿幸运的蛛丝马迹。人到底得要绝望到什么程度,才能将老天的一时疏忽当成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