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是什么意思?”众臣退下,姜旻直愣愣地看着我,眼中有种难以描摹的不可置信与愤怒,“姐姐是同意出兵了?姐姐难道看不出来裴开项的狼子野心吗?他就是在等这个机会!他不喜欢我们!他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如何让我们下台,如何让权力握在他自己手里!”
“阿旻,姐姐和你一样憎恨裴开项,但如今我们不能被眼前的愤怒与恩怨蒙蔽。你必须要好好想想,到底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盟友。”
“盟友?难道裴开项会成为我们的盟友?他若是对我们姜家忠心,他就不会把父亲关在幽室里把他活活逼疯!他也根本没有想过让我当皇帝!他原本是想立楚王为帝的!”
我一怔,抓住他的胳膊质问道:“这话谁告诉你的?”
“甭管是谁告诉我的!但事实便是如此!”
“那个人是谁?他在诓骗你!阿旻!父亲暴毙后裴开项根本没有机会没有时间勾结其他诸侯王,母亲直接拥立你了呀!”
“母亲拥立我不假,但裴开项勾结楚王之事也不假!我都已经听人说得真真切切的了,姐姐你也别想骗我!”姜旻眼睛血红,目中癫狂之色仿若我是他的什么仇人,“姐姐你还喜欢裴仲琊对不对?你还喜欢他我知道!我已经不止一次看见他从广明殿中出来,你们分明仍旧在一起!姐姐,你难道要为了一己之私,断送我们整个大齐江山吗?难道裴仲琊在你心里比父亲母亲还要重要吗?”
我不知道到底是谁同姜旻说了什么,这个与我一母同胞的弟弟此时此刻竟将我当做背叛者一般驳斥训骂。怒火在心中熊熊燃烧,我深吸几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对他和颜悦色道:“阿旻,我们是骨肉至亲、血脉相连,姐姐如何会放弃你去向着外人?姐姐是在帮你。裴家势大,于我们而言确为心头大患,但如今我们真正亟待解决的是那些足以动摇我们皇位的人——胶东王与楚王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
“你说裴开项勾结楚王。那我问你,他若是真想推翻我们,与鲁南五王密谋即可,何必在他们尚未有动作之时就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呢?你甚至因为此事被关到了掖庭,阿若遭受了鞭笞。他所做这一切就是为了引起你的重视,你这个皇帝的重视。他手握虎符,又是行伍出身的三朝元老,为大齐立下赫赫战功,五王若是谋逆,他想出兵简直易如反掌,无人敢不应。可他为何又如此在乎你的命令呢?
“他在乎你的皇位,他不想让除你以外的任何人当上大齐的皇帝,你明白吗?”
我看着姜旻,期望他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出兵之事势在必行,你听姐姐的话……”
“我不相信。”姜旻盯着我,从我身边站起,“我们的敌人从来都只有裴家,他们是整个大齐最大的蠹虫毒瘤,官爵任命、皇储废立、税租田收、兵戈伐止尽归于他们控制,只有除掉他们,那我们的大齐才能真正活过来!”
“而你……”姜旻双拳紧握,眼中含泪眼底却有火花,他咬牙,“姐姐,你明明很讨厌他们的,你明明应该和我一样厌恶他们的。当初决意和裴家接触婚约的是你,为了我和裴开项争吵的也是你,可为什么……为什么在这件事上,你就要站在我的对面呢?你就像往常一样支持我,不行吗?
“我才是皇帝,我才应该是那个发号施令的人!我才应该是那个告诉你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人!”
姜旻站立着,用高于我几寸的视线俯视着我。
我掀起眼皮看他,半晌没有说话。
萱萱见状,连忙上前几步打圆场:“陛下的药煎好了。表公子方才也叫人来传话,说今晚再过来让太医看看伤势。”
我压下心头烦躁,摆摆手:“先服侍陛下喝……”
“我不喝!”姜旻大吼了一声,几步冲到小蛮面前,一甩袖子将药碗掀翻。吓得小蛮立即跪下,黑色的药汁**地从她的额上滑落。碎片满地,姜旻怒气冲冲地朝外跑去。
黄毛小儿!我恨不得抓着他的衣襟将他撂翻在地狠狠地打一顿!什么皇帝?一个只会随心所欲的人无法审时度势的人,如何能成为一个强大帝国的统领者?如何能够将这张龙椅安安稳稳地坐下去?
“萱萱,彻查陛下身边前朝旧人,事无巨细,一一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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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姬死了。
掖庭令禀报,只说有几个宫女年迈病逝,已妥善处理,恤金也已送到家中,让我不要担忧。
我叫彤管使去掖庭宫室里看过,原本幽禁蔡姬的那间宫室早已人去楼空,一尘不染,好似这里从未发生过什么可怕残忍的事情。
无父无母,无夫无子,无亲无友,生如浮萍,死如尘埃——这或许就是未央宫中大多数女人的归宿吧。
我前前后后又将掖庭令的奏疏仔细看了一遍,佯装胸闷,叹气道:“半年前先皇与太后相继崩逝,如今宫中又频频治丧。前朝后宫诸事繁杂,陛下久病不愈,本宫也常觉心头不安,觉得这宫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笼罩着……自新皇登基,除却祭祀宗庙,似乎也再无其他大傩逐除之事……不若就借此时机,让太常卿好好挑选些方士振子,为宫里驱灾祈福吧。”
太常卿挑选了十二童男童女和五位云游方士入宫,选定吉日吉时,于温室殿内戴赤衣皂,执大鼗、蒙熊皮,作十二兽舞。众人踏歌欢呼,手执火炬绕宫殿三周,跳跃着将火把手手相接送出殿门,门外禁卫接过火炬策马疾驰出宫,掷火炬于洛水中。
姜旻端坐帐中,童男童女焚香过身,方士高唱祝词,双手端上净水让他漱口。姜旻缓缓睁眼,接过耳杯漱了漱口,将水吐回碗中。
祷词接近收尾,声乐停歇,众人起身拜别姜旻,又转过来拜我。我虚虚抬手以示平身,扭头又对萱萱道:“这事儿办的不错,叫他们下去领赏吧。”
萱萱与我对视一眼,微微点头。
姜旻从榻上起身伸了个懒腰,深深地洗了一口气又吐出来,好似当真把体内的浊物排干净了一般:“朝中总有大臣忌讳鬼神之事,如今朕看来,鬼神之事也并非空穴来风、诡秘莫测。古人有载,必有其根据来源,有时也不得不信啊。”
我在心中无奈叹气,道:“上巳节陛下身体欠安,政事又纷繁复杂,没能修禊纳吉,今日之事不过就是遵从习俗,祓除不祥、祈求福泽罢了,哪有什么鬼神之说?子不语怪力乱神,陛下身为一国之君,鬼神之说切不可过于上心。”
姜旻见我反驳,面上又有些不好看,嘟囔着:“又说我……不是你要办的吗……”
“我诓人随口说说的话你就记得那么清楚!”我恨不得耳提面命,“我跟你讲的那么多的道理你却一句都听不进去!”
眼见着又要吵起来,姜旻嘴一瘪,不再说话,转身去内殿看奏书了。
他越来越叛逆了。又或者说不是叛逆,身为帝王,他有自己的主见,有自己的思想是应该的。他必须长出丰满的羽翼与聪敏的头脑去治理这个国家,去庇佑他的百姓,可他的路真的走对了吗?真的能走对吗?
十一岁。
我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个年龄。
十一岁的我已是齐国开国以来唯一一个拥有三处汤沐邑的公主,十一岁的裴仲琊于父亲寿宴作《东风赋》一时之间引得长安丝绢贵甚黄金,就连宋君若在他这个年纪都能够在上林苑跑马两夜射杀为患已久狼王。
可姜旻呢?
我望着姜旻渐行渐远的背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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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萱已在偏殿等我良久,我甫一进去,她便拉着我的手走到内里——一个老妇人一身傩衣,满脸焦急紧张,看见我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殿下——”
我瞥了她一眼,绕过她坐到堂上,斜倚着凭几。萱萱递上户籍:“殿下,此人名叫崔硕,长安宣阳人,五十有六。丈夫李或,长安滦桥人,是个铁匠,二人育有二子一女,三孙一曾孙。两个儿子,一名李默,一名李轩,李默自小不学无术,如今在宣阳里当里监门,李轩则在长安滦桥序作先生。”
我草草过了一眼户籍:“女儿呢?”
“女儿嫁到了右扶风,前几年病逝了。”
崔硕跪在堂下隐隐发抖,根本不敢抬头看我。
我将户籍递还给萱萱,笑得温和:“您别怕,找您来,只为了问几件事。您若知晓,就如实禀明,若不知,我自会送您回去。”
崔硕连连磕头:“奴必定知无不言!”
“你是长安数一数二的老稳婆了,城中多少贵眷生子都是您接生的。半年前,太后难产您也是进宫帮了忙的,对吗?”
“是是是!老奴记得!老奴……老奴当时被连夜接进宫,说是要给太后娘娘接生……可是,可是等老奴赶到的时候,娘娘的孩子……孩子已经保不住了呀!血、血流了一地,整张榻都是血,被子也都是血,好多人围着娘娘,老奴……老奴根本挤不进去!”
“当时在场的还有谁?你还记得吗?”
“老奴……老奴不知道啊!老奴就是条贱命!生平第一次进宫就是那时,如何能认得贵人!”
“他们但是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记得多少说多少。”
崔硕手指紧紧绞在一起,攒眉蹙额,冷汗从额上涔涔而下:“有……好像有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老奴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了她!这里,眼下这里有颗痣!”
是蔡姬!
“她怎么了?”
“当时长乐宫人太多,老奴只能待在角落。只看见一个老嬷嬷将那个女人从里头招了出来,那女人手上还拿着什么东西。”
“是什么?”
“好像……好像是一个瓷瓶。”
“那个老嬷嬷长什么样子?”
“看上去足有五十多岁,身量不高,就……就这么高。”崔硕在自己身边比划一通,“但是穿着很得体,脖子上还挂着玉饰,头上也有,说话做事很利索也很威严。当时所有人都乱糟糟的,只有她们两个最镇静,老奴还以为是什么厉害角色,这样毫无慌乱……”
父亲驾崩时,谁也没想到母亲肚子里还会有一个遗腹子。母亲就这样肚子里怀一个,一手牵一个,将姜旻送上了皇位,把我变成了长公主。她是那么一个坚强、果断、机警的女人,她能够用她的智慧、用她的手腕去掌舵大齐前进的方向。她那么爱我,临到死都要抓着我的手告诉我她最爱我,最后却因为孩子、因为阴谋死在了产床上。
“我知道了……”我朝着崔硕摆摆手,“萱萱,给崔婆五金,送她全家去雍丘。”
“是。”萱萱说着就要拉起崔硕。
崔硕惶恐不安:“为什么要去雍丘?殿下……老奴所言句句属实啊殿下!”
“我知道,就因为你说的是实话,我才要送你出长安。我九岁封雍丘公主,雍丘是我第一处汤沐邑,你们去那边,我会叫人保护好你们。往后得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我保你们一世无虞。前尘往事尽数忘却,而后种种不必过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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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