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旻又否决了裴开项领兵出征的奏议。
整个早朝,裴开项脸色阴沉,朝臣们也如芒在背。
散朝后几个臣子借请安的名义来到广明殿,说殿下年幼,长姐如母,还请公主垂帘听政,以正朝威。
他们这么一说,我就知道姜旻又闯祸了。年少的帝王急于展示自己的权力与威严,想要向天下昭告他的治国才能,告诉大家谁才是这个国朝的主人。可他不知道,在许多人的眼里他只是个孩子,一个羸弱的、无力的孩子。
“陛下大了,有时也不听我的话。何况我留在宫中,也只是为了照顾陛下身子……”
“殿下此言差矣,殿下自幼学长于宫中,所从之师皆当世大儒,吾辈实属难及。陛下年幼,若有您在身侧辅佐,必定如虎添翼。”
我无奈叹气:“那也得看陛下的意思。陛下虽是我弟弟,但如今君臣有别,我又如何能左右他的决议?除非……”
底下的臣子翘首以盼。
“除非……裴相或是众臣愿意我上朝,陛下或许能顺着你们的意思,让我再议朝事。否则,怕是不妥。陛下与裴相的矛盾,我也不再好掺和……”
“殿下莫急!”一位老臣赶忙上前一步,“容臣等再作商议……”
“或者……”我抬眼看他,若有所思,“舅舅是不是快从北边回来了?阴山下的长城快修建好了吧?”
“对对对,是是是!”众人如蒙大赦,“刘将军快回来了!”
“如今这些日子,就让我代舅履职等他回来吧。”
众臣得了我的准信,都如释重负地回家去了。
姜旻倒是用功,一下朝便将自己关在了温室殿看奏疏,间或还召集一些大臣进去问话。我候在侧殿,出来一个人便叫过来一个人——皇上问了什么?你是怎么说的?下的命令如何?事无巨细,一件件揉碎了讲清楚才放人。
姜旻虽说不同意出兵,但是对诸侯各国倒是颇为上心,尤其是对诸侯国中的私田归属问得最详细。郡国虽说是诸侯的封地,但并非所有的田地都归诸侯王所有,其间王土、私土颇多,因此官商勾结,官官相护,侵占良田,私占田亩之事数不胜数。
而裴开项籍贯琅琊,与楚国、胶东国两两相望,姜旻所忧并非一无是处。
可裴开项当真会反吗?
我端着点心敲开了温室殿的门。宦官侍女齐齐叩拜,从我手中接过盘子。姜旻抬眼望了我一眼,有低下头去看书,没有搭理我。
“还生我气?”我走近问道。
“不敢生姐姐的气。姐姐不过几日未上朝,便有那么多的朝臣惦念,我可没这好运气。”话刚说完,他便捂着嘴低低地咳嗽起来,见我还在,便咽了咽口水,强忍着喉间痒意,仿若无事。
“生病了就要看医生,就要吃药。你若想当好一个皇帝,难道不应该先管好自己的身体吗?”
“我没病!”姜旻执拗,言语有些激动,“我只是不满裴开项,我反抗他、忤逆他,你们就觉得我是有病?姐姐,只要我们大齐多留一日他裴开项,我们就永远无法真正的做主,永远无法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们都害怕……你们都害怕他,可是我不怕!我不怕变成蔡姬,更不怕成为父亲!即便是他要我的命,我也绝不会做软弱的羔羊!我只会把自己的利剑插进他的胸里……或者是我的胸里。我要做我们齐国堂堂正正的帝王!”
他压低声音,却抑制不住心中的汹涌澎湃与言辞激昂。他紧紧地握着毛笔,眼中迸溅的火花像是要将我灼烧。
“阿旻……你有这个心,也得有这个能力!否则就是玉石俱焚……”
“那就玉石俱焚!我不怕!”他像是随时准备牺牲的义士看屈服者一般看着我,“姐姐不敢吗?还是说姐姐如今有了夫家,有了丈夫,嫁了人,就觉得自己和我们姜家无关了?不管我们是死是活,你都有退路可走?”
他似是激将,我却听笑了:“姜旻,以小博大乃有勇无谋,以大博小乃得不偿失。你我如今势微,舅舅又远在阴山,裴家历经四朝,朝中联姻无数、党羽盘根错节,以我们如今之力去铲除他那叫不自量力。你为一国之君,大齐万里山河都是你和你子孙的土地,他裴开项不过大齐朝臣,膝下独有一子,管他如何势大,让这江山改姓都难上加难,如今你以命相搏,若当真有三长两短,你岂不因小失大?
“权臣之祸,我大齐也并非没有经历过。项家掣肘文帝明帝数十载,明帝不也是等到登基站稳脚跟才将他们铲除殆尽的吗?凡事要等、要忍,看准时机才能下手,如今像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你如何知道自己撞得不是刀口呢?”
“可爹爹和伯父也等了啊,他们也忍了啊,他们的下场呢?”姜旻回忆前事,眼眶瞬间红了,“伯父清早被人发现死于榻上,七窍流血,至今死因不明。爹爹却裴开项拥立上位,却又被他被诬陷弑兄夺位,在幽室里被关了好几个月,出来时人都疯了。母亲呢……母亲小产而死,我就眼睁睁看着血从她身体下一点点流出来,流了一地……看着她脸色越来越白,越来越白……姐姐,你不是也看见了吗!阿娘她临终前还抱着你啊!你难道一点儿也不恨,一点儿也不想他们死吗?!”
我不想?简直可笑,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裴开项死。他亲手摧毁了我的家、我的国,还有我那……可怜又可笑的爱情。我怎么能不恨他,怎么能不希望他死!
“阿旻,想让他死和能让他死,是两码事。”
姜旻的眼睛一点点暗淡下去,脸色变得青白,他眼睑耷拉,嘲讽地扯了扯嘴角:“你还是不敢,姜毓卿,你还是不敢。是什么把你变成了这样?裴仲琊吗?还是裴开项?
“我真是不敢相信……母亲竟然说她……最爱你……”姜旻揉了揉眼角,“你不如我,你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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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旻太让我失望了。
年轻气盛有余却智谋不足,若只是个太学张扬自负的学生倒是还有一用,可他如今偏偏在那把龙椅之上。
初夏蝉鸣声声,萤火聚成微光悬在广明殿外的花池上晃悠,夜风忽来,吹散满树白蔷紫藤飘落窗棂,隔帘送香。萱萱灭了熏香,将窗户更加打开了些,拿着绢扇轻轻扇动着香气进屋。
心中烦扰,我披衣起身翻开田诠前几日递上来的公文。果不其然,郡县名字与田租数额犹如各色面团混杂一通,让人不知他是想做点心还是想下面。我拿着笔圈圈点点——天下提封田共一亿四千五百一十三顷,定垦田八百二十七万顷,去岁产粟十一亿石,多产于江北。兖州坐拥一百一十五县,人口田亩居第一,年收粟米一亿七千多石,上缴田租一千七百万石;益州一百二十八县,年收粟米一亿零三百石,上缴田租五百万石……
五百万石?十一税该是一千万石才对啊。
我左右看了看,只见扬州九十三县,上缴的田租竟是一千三百万石,与兖州都要不相上下了。
这公文仿佛是田诠从睡梦中写出来的一般,读完通篇,仿若喉咙被硬生生塞进了棉花,难以下咽。
“写的什么东西!狗屁不通!算数都不会当什么治粟内史!”那么好的夏夜都被这不堪卒度的东西辜负了。
我有意泄愤,将田诠的奏疏狠狠丢出室外,眼不见心不烦。
“田诠写的东西不入你眼?”裴仲琊披着月光而来,捡起地上的竹简掸了掸,绕过屏风走到我面前,将竹简递给我,“想知道什么,不如问我。”
萱萱起身要离开,我却出声喊住了她:“回来。”
萱萱有些讶异地看了我们两个一眼,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裴仲琊在我身边坐下,了然于心,问道:“怎么了?不开心了?”
我不说话,也牛头不看他。裴仲琊摆手让萱萱下去,着手帮我整理几案上的奏疏:“田诠本就是个不中用的,若非祖上荫任他也坐不上这个位置。不必与他这样的人计较。”
我瞥眼看他:“就只是因为祖上荫任?”
裴仲琊没说话,打开那根本不能称之为公文的奏疏:“问我吧,知无不言。”
我将纱衣随意一拢,往凭几上一靠:“蔡姬死了,你知道吗?”
“前几日你不是做了法事?”
“她为什么会死?”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平静而淡漠的脸,妄图从那上面看出点情绪与破绽。
裴仲琊替我斟了一盏冷酒:“死亡于她而言是件好事,或许只是时候到了,两全其美罢了。”
“两全其美?”
“她获得了自由,而你……”他将酒爵递给我,“得到了真相。”
啪!
酒爵被我猛然砸在地上:“我母亲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们……”
“太医说过,太后娘娘的遗腹子本就是保不住的,即使拼尽全力保全,日后生产也必定风险无穷。娘娘是个果决有远见的人,她做了当时于她于你们而言最好的选择。”
“我知道堕胎是她本意,可你们利用了她,利用了她对我们的爱,在她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毒害了她!我不明白裴仲琊,若是裴家执意要母亲死,那裴开项为何还要答应母亲辅佐阿旻,保全我们?直接把我们废了不好吗?”
裴仲琊沉默地看着我,眼中确实支离破碎的哀痛。
“父亲……他不知此事。”
“你觉得我相信吗?”
裴仲琊注视着我:“我从来不会对你说谎。”
我笑了:“你确定你对我说的都是真话?”
“都是真的。”
我凑到他面前,轻轻搭着他的肩膀,向他展露出最最美好天真的笑容:“我不相信,裴仲琊。我曾经将我全部的信任与爱意都交托于你,但是你没有接住。你以前也说你爱我,但是如今看来,谁道不会是你为了让皇室松懈,故意仗着以往的情分接近我?我们明明应该是仇人,以你如今的身份地位,即使只是个小小御史,也能将我这个大齐长公主踩在脚下,让我仰视你,乞求你重新对我施以怜爱。可你没有,你在我面前,仍旧像个卑微的求爱之人,和曾经一副面孔。”
他靠过来,颇为缱绻地蹭了蹭我的脸颊:“我自愿的。”
我别过脸:“你自不自愿与我何干?难道以前你骗我,装出那副沉溺爱情的模样不是自愿的?我说了不相信就是不相信,如今的你,跟我那半月见不了几次面的好驸马差不到哪里去,都是裴家的走狗鹰爪。啊,你不是走狗鹰爪,你是驯鹰的人。”
提起田议,他眉头皱了皱却没回应。
他再次郑重:“泱泱,我从不骗你。我也仍旧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如果我要你死呢?”
“可以。”他回答得决绝,“但不是现在。”
我嗤笑着推开他:“无聊。以前你只会说前半句,可没有后半句。听过曾经的那些甜言蜜语,现在你说的根本不值一谈。曾经我说我要做诸侯王,你还说要做我的臣子呢……”
“可以。”他的字句落地有声,瞳仁里印着我的身影,“如今就是你要做皇帝,我也愿意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