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室殿烧着炭火温暖如春,姜旻仍旧沉沉睡着。宋君若倒是已经一觉醒来,让人扶着在吃东西。
他见我进殿,推开侍女就要下床。我快步上前按住他:“快坐好,别乱动。”
“姐姐,裴仲琊带你去了哪里?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是不是又说了很多蛊惑人心,让你可怜他的话?”
“他没说什么。”我将饭碗重新塞到他手里,“他带我去了掖庭。阿旻被裴开项吓成这样,我得去看看掖庭里他到底藏了什么。”
“裴开项若是真的藏了东西,他裴仲琊会出卖自己的父亲吗?”
“哪有什么出卖不出卖的。把人放在掖庭,可见裴开项本就没打算隐瞒。”
“什么人?”
“蔡姬,蔡婕妤,你还记得吗?武陵进贡的歌姬,父亲生前十分喜爱她。”
“她……怎么了?”
“被裴开项做成了人彘。”
宋君若哑口无言,半晌才说话:“不过一个无子歌姬,无权无势,裴开项用得着这样?”
我笑了笑:“是啊,哪用得着这样。”
“可见他们裴家家训就是残暴不仁……啊!”
我打了一下他的头:“改改这胡言乱语的毛病。还说要当大将军,祸从口出的道理都不知道。”
宋君若瘪嘴揉了揉脑袋:“那那个人现在在哪儿呢?出宫了吗?”
“哪个人啊?人有名字,叫裴仲琊。”我接过萱萱拿来的碗筷,一同陪宋君若吃了起来:“我已经送他出去了。”
宋君若闻言,面上仍旧没有好颜色:“那个人……比裴开项还可恶!明知你看见他心中就难受,明知自己改变不了任何事情,还非要再来招惹你。他若是真的为你着想,他就应该离你远远的!”
我往他嘴里塞了一块肉:“你个小孩儿懂什么。”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十六了。”
我曲起手指,关节在他的额头上轻轻敲了敲:“在我眼里,你什么时候都是小孩子。”
“姐姐!他们裴家……没一个是好人,那个裴仲琊更不是个好东西!”
我哭笑不得:“小时候你还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哥哥哥哥’地叫呢,如今就是‘裴仲琊裴仲琊’‘那个人这个人’了。”
“谁叫他哥哥了!我可从来没叫过!”
我又往他嘴里塞了半块饼:“行啦,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
宋君若边嚼边试探:“姐姐,你……你还喜欢裴仲琊吗?”
掰饼的手一滞,我自嘲一笑:“不喜欢。”
“那我听闻今早……”
“昨日是他当值,来我殿中只是商讨国事,没别的。我们如今虽无任何瓜葛,但至少还是君臣,国有要事,我们也会公私分明。”我拍了拍他的肩,“饭吃完了就好好休息,我先去看奏书,过会儿再来看你们……”
“姐姐!”宋君若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她仰头看着我,神色有些急切,“姐姐,我……我不是质问你。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裴仲琊很不好!他让你伤心,让你难过,他还不能陪在你身边。我不想你这样,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姐姐,我会陪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笑着,顺着他的力道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姐姐知道,姐姐也会一直陪着你们的。这偌大的宫殿,人太多,但能信任的人又太少。只有你们,我只有你们了。”
宋君若抓着我的手,神情郑重:“姐姐,你相信我,我一定好好习武读书,一定保护好你和陛下。”
我为难地看着他背上伤,伸手轻轻抚过:“还疼吗?”
宋君若耳尖微红,说话支支吾吾:“已……已经不疼了,就是热**辣的。姐姐,我皮糙肉厚,我不怕!”
我招呼萱萱拿来冰绡纱衣给宋君若披上:“这蚕丝轻薄透凉,你穿着睡,会好受些。你……你以后这样莽撞了。”
“那怎么能?阿旻不仅是皇帝,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裴开项这般欺辱他,不仅带他去那肮脏之地,竟然还要打他!?裴开项根本没有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君臣君臣,从来都是君在前,臣在后,哪有臣子违逆君主的道理!”
我垂眸失笑:“君臣之衡,在于权。君权威严,则臣子服;君权式微,则天下乱。周天子的下场还没看够吗?你看如今阿旻……或者说我这个长公主,有什么威严威权吗?当初父亲被裴开项囚于幽室,魔魇发疯,若非阿娘处变不惊,做事果决利落,携太后印遍邀长安官眷软禁于未央宫,逼迫那些朝臣参加阿旻宗庙祭祀,你以为他如今能坐上这个位置?裴开项能废立父亲,便也能废立我们。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今可不是说什么权臣之威的时候。”
宋君若咬牙愤愤:“可这明明是姜家的大齐……”
“它是。”我答道。
夜风习习,烛火摇晃,纱幔飘荡,暗香浮动,炭火于寂静中跳跃一声。
“我也会让它,永远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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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旻的病没有好全,连着几日起来都精神恍惚,看见冕服就往床榻角落里躲。我无奈只能替他称病告假,裴开项却没有歇朝,仍旧将朝臣们聚在一起商讨政事。
鲁南五国动作频繁,却迟迟没有下文。朝中众人不免提心吊胆,也有部分朝臣生出了许多大题小做的言论。早朝众说纷纭,一时争吵不开,过了晌午,一群人就浩浩荡荡冲进了温室殿。
姜旻尚在午休,我望着底下吵嚷的老臣新臣,太阳穴突突的跳。
“陛下呢?如今国中发生了如此大事,陛下怎还能缩在殿中闭门不出?”
“陛下如今身体堪忧,你还要这般吵嚷,还说我是奸佞替诸侯王说话?我看你才是奸佞!”
“你若是说其余诸侯王因为年前江东涝灾屯粮屯铁是未雨绸缪,尚且还有一丝可信。可那是胶东王和楚王!他们什么样的心思什么样的家底陈大人您不知道吗?野心昭然若揭,你还替他们说话,八成是收了不少他们的好处吧!”
“我看你是收了裴家的好处!”方通一语惊雷,在场众人纷纷噤声,“你看看你们,只要一提他全都默不作声!你说胶东王和楚王的势力,那我就要说说他们裴家的势力!如今管钱的是他们裴家,管兵马还是他们裴家。他们逼迫陛下出兵,不过就是要个出师有名。等钱财兵粮出了长安,谁知道他们裴家会动怎样的心思?”
“方鸿胪此言差矣,这大齐管兵马的事裴家不错,但这管钱的治粟内史可是田家。”田诠不悦。
“田家?哈哈哈哈,谁不知道你们田家是裴开项的走狗?沆瀣一气,你当跟他当有什么区别?”
“方通!你个竖子小人!你与裴家素有私怨,可朝廷不是让你发泄私愤的地方!你别太过分了!”
“好了!”我被吵得脑子都快炸开,“五王如今有何异动,还请诸位细细说来。陛下正在静养,岂容喧哗!”
底下众人面面相觑,方通刚要张嘴,田诠便开口道:“殿下,此乃前朝政事,殿下已是我田家新妇,如今还留在宫中为的也只是照顾陛下。至于政事……还是少参与为好,免得落人口舌,说我们田家假借裙带把持朝政。”说罢,他瞥向站在一旁的方通。
眼见着这两个人又要吵起来,我连忙出声:“那去叫陛下起来吧。兹事体大,听完再休息。”
姜旻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从内殿走出来,神情倦怠恍惚,扫了一眼堂下之人,一屁股坐在我身边。
“说吧……”有气无力的。
“陛下,胶东王近几日又收拢了一个铁矿,楚王、广陵王则是大量购买粟米囤积。自明帝削侯以来,诸侯王各个噤若寒蝉、规矩老实,如今五王频繁异动,事出反常必有妖!还请陛下早做决断,以定江山!”
姜旻掀起眼帘,看向振振有词的田诠:“定江山……那朕问你,如今谁能定江山?”
“若要出兵讨伐鲁南五王,也只有裴相能担此重任!”
姜旻冷笑一声:“裴相……难道我泱泱大齐,除了他们裴家就没别人了吗?若事事都要他裴开项做主,那这个位子,朕也一并——”
“田诠!”我立即打断,“你前几日叫你准备的近三年田租税收账目可有做好?”
田诠脸色一变,笑了笑:“近几日实在是政务繁忙,裴相还交给微臣一些紧急的任务,实在抽不开身……”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讨伐五王,也是裴相再三与陛下和本宫商议之事。要伐贼就要军饷要粮草要马匹要士兵,不仅要我们自己的数目,五国的数目也必须知道——他们的人户、田产、田租、税租、市租、纳贡。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我指了指放在几案上的丝绢卷轴,“这些东西,方鸿胪可是早早地就放在我桌上了,你的呢?”
田诠低着头,眼珠子左瞥右瞧,笑着回道:“是臣无能,臣今晚整理好,明日一早便叫人送到温室殿。”
“诚如田内史所言,五王野心昭然若揭,裴相出身行伍,身经百战,屡立战功,是伐贼的不二人选。但战场毕竟刀枪无眼,朝政国事还需裴相坐镇辅佐,若事事只有裴相,岂不太过辛苦劳累,显得我大齐江山无人?诸位为我大齐物色选拔新的将才才是要紧。”
众臣无有不应。
“五王如今虽无动作,然未雨绸缪不可不想,当务之急是要核算粮草军饷与兵马。兵马之事,我与裴相再议。至于粮草军饷……”我盯着田诠,“本宫再给你几日宽限,数目务必精确,不得作假,三日是最后期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