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妖 第9章 尔今却为真妖

熏人的暖风袭来，裹在混凝土里的城市在傍晚稍显疲态。望不到边际的车流鸣笛催促太阳下班，夕阳拖着厚重的余晖，洒遍街头巷尾。

又是一个红灯，男人叹了口气，随手刷起短视频。

鲜红的数字缓缓跳跃，二十几秒的视频很快划走，男人熄灭屏幕，盯着路口的数字。

‘砰’的一声，两个从天而降的黑影，沉重地砸在挡风玻璃上。

男人条件反射地从驾驶座上跳起来，脑袋也‘砰’一声撞在车顶上。

他瞪大眼睛看了半天，才看出引擎盖上是两个人形的东西。

他捂着快跳出来的心脏，惊魂未定地拉开车门，却发现引擎盖上什么都没有，只留下一个凹进去的坑。他抬头向上看，头顶只有个红绿灯，别说人影，连个鬼影都没有。

男人满脸疑惑地挠挠头：“难不成最近压力太大，看错了？”

红灯默默归零，身后的司机不耐烦地按着喇叭。

他连忙上车，顺着车流没入另一段红灯。

夫诸死死拽住燕舒的衣领，靠在路口垃圾桶边上长吁一口气。

“呼，还好我机灵，差点被人发现。”

他环视四周车水马龙的长街，脑袋有点木。

移形术向来只能在荆紫山里用，难不成人类把前山推平了？

他沉睡前人类还在向龙王求雨，才一百多年过去，他们竟然学会了移山造城。

夫诸五官紧紧皱在一起，那前山的那些妖怪该住哪？

他最烦人类这点，有多少地方都不够他们用。

粉雕玉琢的小男孩眉头一皱，约等于发出求助信号，更何况他身边还躺着个脸色不好的黑衣女子。

路过的女生摘下耳机，蹲在他面前：“小弟弟，是不是需要帮助啊？”

夫诸皱着眉，语气很不爽：“你是谁？”

女生只当他对陌生人保持警惕，她稍稍后退一步，看着昏迷的燕舒说：“我只是看你可能需要帮助，这是你妈妈？她生病了吗？”

夫诸扯着燕舒衣领左看右看，难以置信地说：“我这么风神俊朗，面若冠玉，你哪只眼睛看出来她像我妈？”

女生尴尬地笑笑：“啊？是吗？小朋友，你会的成语还挺多......”

几句话的功夫，他们身边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一个昏迷的黑衣女人，这组合怎么看怎么诡异。

“这孩子不会是被拐来的吧？”

“不像啊，人贩子就这么大剌剌躺这，不怕被抓么。”

“说的也是。”

七嘴八舌的争论吵得他耳朵疼，夫诸拽着燕舒准备向外走。

这应该离后山不远，要是不快点走，一会被熏池追上来，想跑也跑不掉。

但他低估了他现在的力气，他卯着劲拽了两下，燕舒仍然纹丝不动地躺在原地。

夫诸涨红了脸，在心里暗骂，他在后山长睡不醒，死狐狸居然把自己吃这么肥。

女生抓住他手腕，关切道：“小朋友，你要去哪？”

夫诸甩开她的手：“关你什么事！”

女生垂着手蹲在原地，表情有点尴尬。

四周的人又七嘴八舌讨伐他：“小姑娘就是关心关心你，怎么这么没礼貌？”

“对啊，我看是家里没教好。”

“是啊是啊，这女的喝醉了吧，大白天就倒在这，能教育出什么好苗子？”

“我看是她老公跑了出来喝闷酒，就是可怜这小孩，才这么一点大。”

一圈人胡言乱语拼凑出一部家庭伦理大戏，夫诸忍无可忍地怒吼：“闭嘴！”

但奶声奶气的嗓门并没有震慑住这些人，反而助长了他们说闲话的气焰。

夫诸哑然地发现，这一圈人类，竟然都不害怕他。

这到底是什么朝代，人都不怕妖怪了吗？

“诶大哥——让让。借个光，借个光。”

爽朗的声音穿过人群，挤到夫诸面前。叶子抹掉额头上的汗，咧嘴一笑：“抱歉啊大家，这俩这是我家孩子，我找一下午可算是找着了。”

夫诸看着眼前陌生的妖怪，鼻翼翕动，闻到一股松油味儿。

是红松妖。

但荆紫山根本没有这种树，谁和他认识！

他仰头刚要说话，叶子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抱歉地冲人群笑笑：“没热闹看，我家孩子是犯病了，都散了吧，散了吧。”

一听没热闹看，人群乌泱泱地四散而去。

女生不放心地看了眼他：“真是你家孩子？”

叶子在手机里翻出和燕舒的合照递给她看：“真是我家的，你放心吧。”

女生反复对比燕舒的眉眼，稍稍打消戒备心，叮嘱道：“那看好孩子吧，道上车这么多，多危险啊。另一个还生着病，怎么能让她照看弟弟？”

叶子一脸诚恳地向她道谢，连连鞠躬送她离开，立刻蹲下查看燕舒的状况。

湿哒哒的头发乱成一团黏在脸上，脸颊蹭到垃圾桶灰尘，苍白枯槁，一副刚逃难回来的模样。

夫诸点点他肩膀，昂着头问：“你谁啊？”

叶子垫着袖子擦干净她脸上的灰尘，抽空瞥了眼边上的毛头小子：“你是她新捡回来的？”

夫诸炸毛：“你才是她捡回来的！我可是......”

“下次记着，她不能淋雨，最好也别让她听见雨声。”叶子打断他，自顾自地说，“不过她这次眼光不错，捡回来个牙尖嘴利的。”

夫诸扯着嗓子说：“我说，我是荆紫山的护山神兽！谁是她捡回来的，我是她救命恩人！”

一听不是燕舒捡的，叶子终于舍得把视线放在他身上：“怪不得，我就说她眼光不可能突然变这么好。”

这都什么跟什么。

夫诸跟他说不清，抱着手臂问：“这是荆紫山哪啊？赶紧把她带走，不然一会熏池追上来她就没命了。

荆紫山？

叶子心里一沉。

燕舒极度恐雨，遇到大雨绝对会第一时间躲起来，就算是暴雨也不可能淋这么湿。

除非有人拦着，让她在雨里待了很久。

但熏池山神也算是为数不多跟她交好的妖怪，怎么会突然发难？

“你怎么不说话，这到底是哪？”

“这儿不是荆紫山。”叶子沉声说，“是两千公里以外的颐江市。”

夫诸一愣，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叶子给燕舒换上自己的外套，将她湿透的外套搭在肩上，抬手把她抱在怀里。

“既然你是荆紫山的妖怪，那就从哪来回哪去吧。你救了山主，有机会一定好好感谢你。”

说着，他抬脚就走。

夫诸立刻伸手拽住他衣角。

叶子侧头看他：“还有事吗？”

夫诸难以抑制脸上的喜悦，心里雀跃的恨不得蹦起来飞到天上。

两千公里，他居然真的离开荆紫山了！

这么一想，他顿时深吸了几口气，又连连咳嗽几声。

不错，连山下的烟味儿也这么好闻。

不对不对！这哪是烟味儿，分明是自由的味道！

他盯着叶子怀里的燕舒，既然这样他就更不能离开她了，他能下山，一定跟她脱不了关系。更何况琨瑜还在她手上，要是跟她走，也方便找到另一半。

想到这，他攥紧叶子衣角，嗫嚅道：“把我也带回去。”

“什么？”

他闭着眼睛，破罐子破摔道：“我说，把我也带回去。”

“凭什么？”

是啊，他是荆紫山的妖怪，人家凭什么带他回去。

夫诸眼珠滴溜溜转，目光瞟到她垂着的手腕，急中生智道：“她手上的玉是从我这借的。我是她债主，必须跟在她身边监督她，不然她赖账怎么办？”

叶子一听见债主两个字就头疼，他皱着眉头，像是在衡量他话里的真实性。

夫诸撸起燕舒袖子，露出她手臂上青紫的痕迹：“我要不是她债主，干嘛拼了命救她？赶紧走吧，万一熏池派人抓她就来不及了。”

叶子目光紧紧盯在她青紫交加的手臂上，到底出了什么事，熏池下这么狠的手？

燕舒还不知道多久能醒，只能先从他嘴里问清原因。

“那你跟我走吧。”

夫诸立刻原地蹦三尺高，欢呼声还没从嘴里冒出来，他立刻捂住嘴，装出一副沉稳持重的样子，背着手，仰面看他。

“那就，带路吧。”

废弃仓库地下楼梯间，商陆新找的据点。没妖来，人没闲出病也不会往这走。

白榆心口一痛，他就赶紧把他带过来，但怎么问他都说没事。

商陆赌气翻了几下妖怪图鉴，头一次玩的有点心不在焉，他瞄了几眼白榆，又马上把视线盯在屏幕上。

白榆闭目听着游戏解说，抬眼时正对上他偷瞄：“看什么？”

商陆尴尬地咧嘴笑笑：“你......没事了吧？”

“我能有什么事。”

他关掉视频，点开有妖，打算亲自上手操作。

商陆狐疑地看着他，实在不是他多心。最近白榆多灾多病，猎妖也不积极。

以往他除了猎妖什么事都不在乎。但现在居然主动要玩游戏，这也太......不像他了。

“你老实说，是不是被夺舍了？”商陆关上手机，凑到他身边，“我好歹也算你枕边人，你有什么事就跟我透透底，不然我跟着你也不安心啊。”

白榆一巴掌拍在他脸上，推远了点：“你平时少玩游戏，多看点书，枕边人不是这么用的。”

“咱们不是睡在一张床上吗？那怎么说，我是你暖床的？小跟班？算了这不重要。”商陆空荡荡的二两大脑想不出个好词，他枕着双手躺在他身边，“上次猎完那个蛇妖之后，总感觉你心事更多了。每天不是皱着眉就是沉着脸，有事就跟我说嘛，你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我？其实不管你是谁，只要是白榆就行。”

影子生来就是他人附庸，商陆混混沌沌跟过不少人，但他们除了情就是爱，只会让他幻化成情人的样子，供他们遐想。

唯独白榆，对他别无所求。

还是他特意换了一张和他一样的脸，被他打了一顿后，他才不情不愿改成了八分像。

他就是想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就算再难的事情，他也愿意陪他去做。

不过这么多年，他还是没捂化这块冰疙瘩。

商陆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眼睛盯着黑黢黢的楼梯口，越想越气。

白榆嗓音淡淡的，面对他情真意切的剖白，情绪也没什么起伏：“最近你不用跟着我了，去渔山找一个新宿主吧。”

商陆眼睛猛地瞪大，立刻翻身坐在他面前：“你要赶我走？”

“我......”

“白榆，你也太没良心了吧！除了我，谁还愿意陪你睡这个破楼道？你现在加入方相氏，事情办完了想把我丢一边了？”

他根本没给白榆话口，生怕他会说出更伤人的话，立刻化为墙角一抹阴影，逃也似的向外飞奔。

商陆一走，空荡荡的楼梯间就更显得逼仄。

太久没人住的地方，泛着霉味儿。冷凝水滴答滴答敲在地上，像是叩着一扇永远也不会敞开的门。

白榆挪到他刚才趟过的地方，垫子被商陆捂的很暖和，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墙。

心口不疼了，说明她脱离了危险。

商陆一走，身下垫子慢慢变冷，潮湿感渐渐漫上来。

白榆盯着游戏界面，懒得再挪地方。

他要做的事风险太大，如果可以，他不希望任何人掺和进来。

渔山的妖虽然古板，但胜在安全，何况渔山神应激反应还新鲜着，人类要是想活命，也不会去渔山触他霉头。

地下信号不好，进度条缓慢爬升，黑洞洞的楼梯间里，只有这一方刺眼的光源。

稀稀拉拉的雨声伴随着屏幕上的涟漪，跳动着载入初始界面。

听筒缓缓传来一阵飘渺的女声。

下一刻，白榆向来刻板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缝。

宣庆十五年，大旱五载，人妖相戮。

您是小凉山上一只狐妖，恰逢腊月初八，饥寒交迫，难以为继。

据此百里外有一李村，得百余家，亦无粮而甚众，汝实饥甚，但择下山，食之者百余家。

今却为真妖，何如？

颇有感情的前情提要结束，屏幕跳出两个选项。

“返回小凉山。”

“开始攻城。”

白榆回想起刚才的解说，有妖以古风叙事打响市场，收获了一大批剧情粉。

听商陆说，游戏分为人、妖两种视角，以人类视角载入是守城方，以妖怪身份载入是攻城方。

但他刚登录游戏，还未选择身份，游戏竟然自动为他载入妖怪剧情。

而且......宣庆十五年，腊月初八。

他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

屏幕跃动的光映在脸上，照亮白榆眼中刻入骨髓的恨意，他嘴角缓缓勾起一阵笑，笑意越扩越大，直到他用尽所有力气，笑得眼角划过一行清泪。

他攥紧手机，屏幕咔嚓裂出一条缝。

原来你藏在这儿啊。

终于找到你了。

商陆总抱怨设定有问题，守城方防御值太高，永远也过不去天狐副本。

但其实他忽略了最开始的剧情。

今却为真妖？

不对，要回到小凉山，触发重要剧情，才能达成“却为真妖”。

在这之后，才会激发角色各项属性，开始真正攻城。

白榆垂下眼，苍白的指尖点上裂了缝的屏幕。

“返回小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