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乌云聚了又聚,酝酿着压抑的气息。
林涛飒飒,树影幢幢,灌木疯狂地摇曳,狂风碾碎枯叶的咔嚓声清晰可闻。
熏池不可置信地望向燕舒:“你说她是天狐?怎么可能?”
“你以为我会蠢到随便和一个什么妖怪签契约吗?如果她不是天狐,我也不可能信她!”夫诸攥紧拳头,“我有契约在身,杀不了她,你帮我动手,只要能拿回玉,我就再也不提下山的事!”
燕舒呼吸一窒。
比起他的一声声诘问,更令她难堪的是她根本没办法反驳。
她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但看夫诸咬牙切齿的样子,她也忍不住怀疑难道这一切真是她做的?
燕舒摩梭着手腕上的玉,刺骨的寒冷里,她只能抓住这块玉的温度。
“我看是你躺太久睡糊涂了,就算她是天狐也绝对不可能骗走你那什么破玉!”洛水大步挡在她身前,“我捡到她的时候她就失忆了,她什么都不记得,还不是你说什么是什么!”
天狐是濒危珍贵物种,洛水也没见过,但她清楚无论是不是天狐,燕舒都绝对不可能做这种事。
洛水娇小的身影挡住风雨欲来的前兆,给了她一种能看得见的温暖。粉色的裙摆在风中猎猎翻飞,暖意顺着交织的衣袂蔓延心底,她突然有底气面对任何责问。
燕舒抬眼对上夫诸的视线:“你说和我有契约,那你记不记得宣庆十五年腊月初八那日?”
洛水:“宣庆?你......”
燕舒拉住她的手,轻轻握了握,示意她放心。
夫诸没想到她还有胆子反驳,他下意识怒斥:“那天......”
“你说不出来,因为那天即使你差点杀了我,也根本没有天雷。”
妖生漫长,时间对妖怪来说只是虚度的数字。
燕舒能清楚的记得这天,因为对她来说这只是发生在不久前的事。
而夫诸对此印象深刻,是因为那天他丢玉正满一个月,他对这个日子刻骨铭心。
夫诸涨红了脸,他确实记得那天,但当时他正在气头上,忘了契约的存在,只是懊悔差一点就能杀了她。
燕舒打量着他的神色,确信回到宣庆十五年不是她的幻觉,夫诸也有这段记忆。
夫诸也解释不通,他一甩袖子,气急败坏地说:“我不管,肯定是你使了什么妖术!赶紧把玉还给我!”
燕舒抬手将玉露给他看:“这块玉从我失忆就戴在身上,不管用什么办法都没法取下来,你要是能拿走,今天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
夫诸狐疑地看着她,不相信她有这么好心。
燕舒举着手走向他。
洛水连忙拽住她:“你还敢靠近他,他要是再......”
燕舒指着愁云惨淡的天空:“他要是再想杀我,老天爷会出手。”
她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慢慢靠近夫诸,把手伸到他面前。
夫诸仗着有契约在身,也不信她能弄出什么幺蛾子。肉墩墩的小手拽住她手腕,将玉上上下下看了个遍。
这纹路,这质地,绝对是他的琨瑜!
夫诸激动的老泪纵横,恨自己鬼迷心窍信了她,他都多少年没摸到他的宝贝玉疙瘩了。
他摸着玉,试图像以前一样把玉收回体内。
但无论他怎么发力,玉依然纹丝不动地躺在她手腕上。
夫诸怒火中烧地抬起头,对上燕舒打量的视线。
“你现在看也看了,摸也摸了,这玉到底是不是你的?是你的就快拿走,系在我手腕上还硌得慌。”
夫诸怒目圆瞪,心里的火被她几句风凉话吹的越来越旺:“你使了什么妖术!这红绳比你脸皮还紧,快给我解开!”
洛水看不惯他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三两步走上前拽着燕舒的手放下,翻了个白眼说:“我看这玉也不是你的,不然它怎么不听你的?”
“你!”
“你什么你?我才几年没回来,荆紫山的妖脑子都烧坏了。”
洛水意有所指地冲熏池哼了一声,平时推杯换盏四处交际,关键时候变哑巴了。
夫诸急道:“契约!一定是因为我和她之间的契约没解开。熏池,你快帮我杀了她!”
洛水眉头一皱,叉着腰怼道:“你还以为活在大清呢?现在是文明社会,你说杀谁就杀谁?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还没说完,一直沉默的熏池突然抽出藤扇,冲着燕舒狠狠挥下。
碗口粗的藤蔓破土而出,攀附腿根缠绕而上,将她擎在半空中。
洛水刚想提剑去砍,她脚下也冒出几根藤蔓将她困得结结实实。她死命挣扎几下,藤蔓纹丝不动。
她冲着熏池大喊:“紫薯精,你疯了!你捆我们干什么?”
后山的风呜呜作响,燕舒拼命伸手去够腿根的骨刃,藤蔓立刻收紧,缠住她脖颈。
燕舒闷哼一声,却根本喊不出来。
她挣扎了两下,嗅到雨水潮湿的气味,身影突然僵住。
熏池没理会她的咒骂,抬眼看向夫诸:“你确定她是天狐?”
见她出手,夫诸顿时放下心来:“我用四个角向你保证,她绝对是天狐。”
熏池握紧藤扇,胸口的伤恢复了大半,捆两个小妖对她来说不算难事。
夫诸一脚将石子踢出去老远,他围着捆住燕舒的藤蔓转悠了几圈:“天狐的气味最好分辨,你认不出来,是因为你没见过天狐。但她身上那股天狐的傻气,我一闻就知道。”
冷风猎猎鼓起熏池的衣袖,她扫视着荒芜的四周。
现今是她做山神的第几个年头了?
恐怕没人能说得清,连她自己也不记得。
总之她生来就护着一山生灵,那时候山里太热闹了,石头缝里都挤挤挨挨站满了小妖怪。
直到......人类开始猎妖。
人类发展的速度太快了,快到让现在的妖怪忘了当初势如水火的日子,只贪恋纸醉金迷和高楼大厦。
死了一批妖,又走了很多妖。
于是荆紫山一日日孤寂下来。
她每年借着宴会呼朋唤友,才能热闹几日。
熏池攥紧藤扇,指尖发白,浑身忍不住颤抖。
她也早就厌烦了做山神,夫诸每次吵着要下山都是在她心上插了一刀。
认识燕舒几十年,她竟然都不知道她是天狐。
夫诸忍不住催促她:“等什么呢?还不快动手。”
藤扇拍着掌心,熏池挺直腰背,从没觉得心情这样舒畅过:“我为什么要杀她?她是天狐,只要得到她的通天之力,你的契约不是想解就能解开?”
夫诸皱着眉,不满道:“那得等多少年?”
“几百年而已。”熏池睨着他,神色前所未有的平静,“时间对我们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吗?想要自由就得付出代价,这么点时间而已,我还等得起。”
夫诸神色僵了几秒:“难道你也......”
洛水张牙舞爪地大声咒骂:“呸你个紫薯精,你脑袋是不是裹了八百层裤衩烧出脑膜炎了!发什么神经?赶紧放了她!”
熏池泰然道:“荆紫山钟灵毓秀,是修行的好地方,所以我要请她在荆紫山多住几天。她都没拒绝,你叫唤什么?”
天空逐渐昏暗下来,巨大的灰色绸布缓缓铺展,吞噬了所有的光线。远处云层开始翻滚,发出低沉的咆哮。紧接着雷声隆隆响起,震得人心惊胆颤。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压抑的气息,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大雨。
洛水焦急地看着燕舒,她垂着头看不清神情,藤蔓死死缚住脖颈,飞扬跋扈的燕山主此刻显得比枯枝更脆弱。
她们谁都没提防熏池,更想不到她会突然发难。
洛水怒吼道:“快把她放下!”
阴云密布的天空终于将蓄满的雨水倾盆倒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她脸上,藤蔓被雨水滋润的更翠绿。
洛水咆哮着说:“熏池!她恐雨,你快把她放下!”
她咬着牙召出油纸伞,勉力撑在燕舒头上。
但雨下的太大,斜斜的雨幕无孔不入地黏在她身上。
潮湿的,带着腥味的雨。
燕舒急促地喘着气,脖颈的藤蔓越缠越紧。她脸色苍白如纸,双眼失去焦距,仿佛浑身的血液都被瞬间抽走。
她出门前明明查过,荆紫山这几日都是大晴天。
没想到七月的天说变就变。
真是老天爷也抢着要她的命。
燕舒苍白地扯了个笑,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骨刃紧紧贴在她身上,一阵阵发热。
夫诸似乎察觉到什么,猛地抬眼望向她。
见她彻底没了动静,洛水着急道:“熏池,你不是想要她的通天之力吗,那你就快把她放下来,她真的不能淋雨!”
熏池紧抿唇角,心里有些打鼓。她是听说燕舒有不能淋雨的毛病,可淋点雨而已,又不会要她的命。
但她还是挥动藤扇,将两人挪到一颗还算茂盛的树下。
“山里没有高楼大厦可避雨。”她望着快要放晴的天边,“这是急雨,一会就停了。”
洛水拼命扭头想去看燕舒,但藤蔓缠的太死,她根本转不过去。
“你快看看她怎么样了!”
熏池不耐烦的啧了一声:“你好歹有点阶下囚的态度吧?”
回应她的是洛水更激烈的咒骂。
熏池闭上眼睛,倚靠着树干,封闭五感不愿意听她废话。
夫诸拧干衣角的雨水,趁机靠近燕舒。
她双眼紧闭,唇色苍白,连昏倒的表情也很痛苦,好像天上下的不是雨,是专门给她下的毒药。
恐雨?
他活了几千年都没听说过这么奇怪的毛病。
夫诸的视线循着藤蔓落在她左手上。
他抬手摸玉,琨瑜仿佛感受到他的呼唤,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谅你还认识我。”
他错开视线,目光移到藤蔓交错露出的一截骨刃。
妖怪擅以骨骼为器,但做刃一般用肋骨,她这柄却是一段脊椎。
就算复生能力再强的妖,也不会闲的没事抽自己脊椎玩。
而且,这柄骨刃透着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他不耐烦的啧了一声:“真是欠你的。”
夫诸握紧琨瑜,调动体内仅剩的妖力。
“沂水化影,以影随行!”
夫诸默念他捉迷藏时用的移形术,虽然移动距离只限荆紫山范围内,但只要能先离开这儿就行。
琨瑜在他手里金光一闪,缠着燕舒的藤蔓立刻塌了下去。
磅礴的雨声隐匿了踪迹,谁都没意识他们突然消失。
惊雷响彻天空,敲响了今夏第一场大雨。
颐江市购物中心里,商陆盘着腿坐在长椅上,白榆坐在他一臂之外的距离闭眼沉思。
商陆手上打着游戏,嘴里嘟嘟囔囔:“才七月太阳就大的吓人,还是趁早往北边搬吧,超过三十度的环境就不适合我生存。”
他空出一只手使劲扇了两下:“我看人类唯一的优点就是发明了空调,不然我在外面走几步就热化了。”
白榆:“你少说两句,心静自然凉。”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活着都不喘气。”商陆操纵着角色攻城,刚爬上墙头就被守城方一锤子砸下去,屏幕瞬间变灰,他抓狂地长叹一声,抬头看他,“目标还没出现?”
白榆惜字如金地吐出一个字:“没。”
“你说经过层层筛选,咱们好不容易加入方相氏,他们怎么也不发个工牌什么的,一点仪式感都没有。”他抱怨着放下手机,挪挪屁股靠紧白榆,“欸你说他们到底怎么确定猎妖名单的?我看也不像随便选的,一打眼走过去好几个妖,都不是今天要杀的。”
白榆睁开眼睛,瞟了他一眼:“等你当上方相氏首领就知道了。”
方相氏管理极其严格,即使三筛五查允许加入后,和其他成员也没有联系,都是首领单线派发任务。
成员每月会收到一份猎妖名单,详细到目标的姓名,长相,职业,以及出没地点。
完成任务会得到一笔不菲的佣金,但额外猎捕没有多余提成,反而会影响下一个月的任务额。
很难想象,一个猎妖组织居然会设置避免滥杀的条款。
方相氏成员没有特定标识,即使擦肩而过也认不出彼此。首领站在金字塔尖上,统领着互为孤岛的成员。
所以表面得体的妖怪,背地里也有可能做着猎杀同类的勾当。
既不用承担风险,又有钱拿,简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而他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猎妖。
这种简单明了的指令,避免他们去思考为什么要杀掉这只妖。而隐蔽的规则又将孤立的成员联系在一起,放任了他们的本能。
猎妖的时候,他们就不再是妖,而是更高贵的狩猎者。自然不会意识到手刃的是同类的性命——他们早就被异化成金钱的符号。
这是上一段时间线里,白榆加入方相氏后所了解的。
而方相氏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没有人知道它的势力范围到底有多大。
一半的妖参与过?
又或者是......全部。
商陆连忙摆手:“可别让我干,领导这么大个组织,听着都累,还是不劳而获更适合我。不过你说方相氏猎这么多妖到底要干嘛,杀就杀了,还必须回收尸体,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白榆眸光一闪,这也是他一直想弄清的问题。
但之前他加入方相氏几年里都没有找到线索,只能说明从一开始就弄错了方向。
顺着猎妖这条线不能查到幕后主使。
“拿到这个月的钱,给我买个手机。”
“你要干嘛?”
“帮我注册个有妖的账号。”
白榆抬眼,视线落在面前的屏幕,上面循环播放、有妖的宣传视频。
他突然想到一些被他遗忘的细节,这个夏天有妖的爆火,以及突然更新的天狐副本。
人类开发的游戏,怎么可能对妖怪这么了解?
商陆长臂一伸将他揽住,笑得合不拢嘴:“你终于想通了,太好了,咱们一起组队,肯定能大杀四方!”
白榆拍掉他的手,心口突然一痛,像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他的心脏,疼的他立刻弯下腰。
商陆诧异地左右看看手掌:“我手劲儿也没这么大啊,怎么搂你一下就重伤了?”
白榆捂着心口,唇角苍白,冷汗打湿鬓角,他眉头紧皱:“她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