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天旋地转后,燕舒双脚落在柔软的土地上。
入目是铺天盖地的翠绿,厚实的树叶压弯了枝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湿气。
几人合抱才能拢住的树木笔直地指向蓝天,林荫静谧,连鸟雀扇动翅膀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刺眼的阳光透过树梢落在身上,燕舒眯着眼睛看了很久才隐约看出一点荆紫山起伏的山势。
如果那个圆球没出现,盛夏时节的荆紫山应该就是眼前茂盛的样子。
燕舒贴紧树干,警惕地打量四周,手腕突然传来一阵灼烧感。她抬手一看,手腕不知何时划了道伤口,玉珏渴饮着一串血珠,爆发出强烈的光芒。
她攥紧手腕,疼的直吸气。
它从没反应这么强烈过,今天抽哪门子疯?
灼人的痛感沿着手腕直往骨头缝里钻,燕舒克制地深吸几口气,额角止不住地渗着冷汗。
燕舒咬牙抽出骨刃,将左手抵在树干上,小心地将骨刃垫在玉下,尽量隔绝灼烧感。
要是猜的没错,她一定是被迫回溯那个圆球的记忆了。不过以往她只能探知对方的记忆片段,从没直接置身于一段完整的记忆里。
看来这趟荆紫山没白来,除了她,竟然还有人能引起回溯。
不过她必须尽快找到这段记忆的主人,否则她就要被这破玉烧死了。
燕舒试探着向前迈了一步,还没等她分辨出方向,身后突然传来飞尖锐的破空声,惊得鸟雀振翅,枝叶飒飒。
燕舒皱眉侧目看去,一头雪白的鹿从林中破空而来。
是一头四角鹿。
褐色的鹿角透着勃勃生机,四蹄踏碎云雾,和弥漫的水汽缠绕在一起。阳光透过云雾,折射出彩色的光晕。
他疾驰而来,伴随着气急败坏的声音响彻森林:“小贼!还我的玉!”
没等燕舒反应过来,她已经被脸大的鹿蹄踩进泥里。
她死命咳嗽两下,胸口上像压着一座泰山。
燕舒刚想抽出骨刃,鹿蹄一抖,骨刃震落在地上。
她咬紧牙关,抓住鹿蹄,掌心猛地燃起狐火。
鹿蹄像长了眼睛,稍一抬脚,将燕舒狠狠踹到树干上。
树干纹丝未动,她却感觉自己肋骨断了几根。
他蹬着蹄子还要发力,燕舒连忙抬手叫停:“等等等等,咳咳——你是不是认错了?”
“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识!”他冲上去用角把她抵在树上,“快把玉还我!”
曲水落叶,雪白与翠绿交织在一起。
实在是一副曼妙的场景,当然如果这头鹿没有狂躁症就好了。
燕舒差点把肺咳出来,连手腕灼烧感褪去都没有意识到。她握住鹿角,掌心猛地燃起狐火,拼尽全力嘶吼:“你让我把话说完!”
他晃了晃脑袋上的蓝色小火苗,不情不愿往后退了几步:“死狐狸,怎么这么弱了?你这狐火还没今天的太阳大。”
燕舒重获新生地大口喘着气:“所以......我说你......认错了。”
硕大的鹿头凑近她闻了又闻,燕舒瘫坐在树下任由他打量。
闻了半晌,他肯定地说:“不可能,你身上这股狐臭味我隔大半座山就闻到了,绝对不可能认错。”
燕舒呼吸一顿,隔半座山就闻到了?
回溯是从第三视角重映记忆,可这头鹿怎么能察觉到她?
难道现在不是回忆?
她连忙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蹬了蹬地上翻起的野草,很不耐烦她问这么个白痴问题:“晌午啊,大太阳不在天上挂着吗?”
“我是问,现在是哪年哪月?”
“宣庆十五年腊月初八,上个月你才骗走我的玉,怎么现在就忘了?你神志不清了吧?”
宣庆十五年?
一百六十年前!
燕舒不敢相信她听到了什么,她把手腕举在眼前,灼烧感褪去,白玉紧贴腕骨,透着股暖意。
难道它还能穿越时间?
她失忆后手上一直系着这块玉,也没人告诉她该怎么用,连回溯记忆都是她偶然摸索出来的。
现在看来这块玉的作用远不止如此。
这头鹿想要的......就是它。
她抬起头,对上他漆黑的瞳孔。
风霎时间变大了,林海呼啸着卷起层层落叶,但他四蹄的云雾却愈发浓郁,没有被狂风吹散半点。
他盯着她手腕上的半块玉,大喊道:“你竟然把它摔碎了!死狐狸,我就不该信你!”
说着,他驾着云雾猛地冲过来,一股不撞死她不罢休的架势。
燕舒大喝:“夫诸!你再敢往前一步,我就让它碎的更彻底一点!”
她的目光紧紧锁在鹿角上,移不开视线。
荆紫仙山古称敖岸,常出美玉;有兽状如白鹿而四角,名曰夫诸。
她第一次到荆紫山的时候,据说夫诸已经避世不出很多年了。
没想到他们会在这样的场合下相遇。
这块玉显然对他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她得先活下去,才能弄清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夫诸漆黑的瞳仁泛着怒火,丝毫不为所动:“你以为能威胁我?”
树木在他的震怒下疯狂伸展枝叶,树根泛着泥土的腥气,和藤蔓结成手掌宽的密网,兜头向燕舒罩去。
藤蔓吊起双手,密网紧紧缠住她。
跟他讲不通道理,燕舒飞快思索着变数。
夫诸是兆水之兽,这里滨水,地势低平,动起手来她绝对不是对手,只能先脱困再想办法。
燕舒攥紧藤蔓,掌心燃起狐火,沿着藤蔓向外扩散。
夫诸气急败坏地说:“你还敢烧我的藤!”
他猛地跺脚,另一条藤蔓立刻穿透右肩把她钉在树上。
燕舒闷哼一声,瞬间的剧痛让狐火难以为继,刚烧开的缺口也立刻被新的藤蔓覆上。
汹涌的鲜血抽离了大部分力气,密密麻麻的枝叶遮住她眼前最后一丝光亮。
藤蔓密实的把她缠成一个茧,夫诸大仇得报地长出了口气:“让你骗走我的玉!不是说拿去救人了吗?人呢?你不是跟我说有办法让我下山吗?早知道就不该信你,一个才修行五百年的天狐,能有什么能耐!喂,赶紧说,另一半玉在哪?”
藤茧静悄悄挂在树上。
夫诸用角顶了顶它,里面还是一声不吭。
他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那天狐现在这么弱,他该不会失手把她捅死了吧?
夫诸连忙解开藤蔓,就见燕舒还死死的钉在树上,一手撕裂伤口,另一只手将手腕上的玉摁进血肉里。
他愕然地看着她:“你疯了?”
燕舒唇角扯出个苍白的笑:“时序流转......溯。”
尾音几不可闻地落下,燕舒望着他震怒的双眼,轻轻说道:“再会。”
铺天盖地的藤蔓又紧紧缠了上来,失去意识的前一秒,燕舒感到束缚在身上的窒息感突然瓦解了。
她逃出来了。
再次睁开眼,周围变得暗了些,略带湿气的风刮过脸颊,燕舒缓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变天了。
“燕舒!你终于回来了!”洛水冲上去把她抱进怀里,将她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怎么受伤了?”
“没事。”燕舒撑着她的手站起来,慢慢走到蓝色球体前面。
她都能想象到她突然消失,那头鹿炸毛的样子。
对她来说是一瞬间的事,但对他来说可是隔了一百六十年的仇。
洛水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样?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燕舒看向熏池:“是你老熟人,夫诸。”
“夫诸?”
熏池怀疑耳朵出问题了,她都多少年没见过这头鹿了。
燕舒没时间解释太多,她抬起手腕,将玉贴在不断波动的圆球上。
既然夫诸说这是他的玉,自然就可以破解这个球。
玉和圆球一瞬间发出强大的共鸣,圆球裹挟的妖力翻涌着企图冲破束缚,又被燕舒手上的玉拦住去路。
妖力沸腾之下,将燕舒连同玉又吞了进去。
谁都没来得及反应,洛水的呼喊声就被水流冲淡得模糊不清。
燕舒整个人被包裹在温暖的水里,潺潺流水拂过发梢,眼中尽是铺天盖地的蓝色。
水中央漂浮着一块手心大小的白玉,纹路和系在她手腕上的如出一辙。
燕舒诧异地睁大双眼,下意识伸手去抓。
下一刻,她的手碰到了另一只小小的,温热的手。
燕舒顺着手看去,水中渐渐蜕变出一张稚嫩的面庞。
怎么是个小孩?
夫诸睁开双眼,漆黑的眸子直直望向燕舒,眼里酝酿着多年累积的怒火。
燕舒还没想好怎么解释,浮力陡然消失,她下意识将夫诸和玉抓进怀里。
坠落的一瞬间,她感到有什么东西涌进心口。
踏实地摔在地上,燕舒大口喘着气,翻身把夫诸扔在一边。
“吓死我了,还好你命大没被淹死。”洛水提着剑走到她身边,“快谢谢我又救了你一条命吧,要不是我戳破它,你就小命不保了!”
熏池一瘸一拐走过来:“她还没那么容易死。”
燕舒被耳边忽远忽近的声音吵得头疼,她拍了拍夫诸湿哒哒的衣角,有气无力地问:“你没事吧?”
夫诸甩开她,将手放在眼前,确认这双又短又小的爪子是他的后,利落地翻身骑在燕舒身上,拽着她的衣领问:“我的玉去哪了?”
燕舒晕晕乎乎地说:“玉?什么玉?”
夫诸还没说完,洛水拎着他的领子举到自己眼前:“这是谁家孩子?”
夫诸奋力蹬了蹬空气,转身对上熏池的视线。
“呃......”熏池欲言又止,“不会是夫诸吧?”
夫诸威胁地扬起拳头:“熏池,你敢笑一声试试!”
熏池本来没想笑,但夫诸的小烟嗓一出声,她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你怎么变这么小了!”
“夫诸?”洛水仔细看了看,她在荆紫山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传说中的神兽呢。
夫诸挣扎道:“水獭精!快放我下来!”
洛水最忌讳有人叫她水獭精,随手将他甩出去:“荆紫山的妖怎么说话都这么讨厌。”
熏池眼疾手快接住夫诸,强忍着笑意说:“他再刻薄你也不能这么对小孩子,摔伤了怎么办?”
夫诸咬牙切齿:“熏池!你闭嘴!”
洛水懒得搭理他们,从伞下掏出小太阳给燕舒烘衣服。
熏池连忙安抚夫诸,避重就轻地给他讲了来龙去脉,蹲下身平视着他:“你怎么突然出现了,还变得......这么小?”
夫诸环顾四周枯死的树木和头顶阴沉的天空,心底郁气丛生。
“水獭精戳破了我的妖力聚合体,现在妖力逃逸,我只能维持这样的形态。”他扫了眼笨水獭,没打算追究她的过错,转身指着燕舒,“是她把我唤醒的。”
晕水的燕舒迷迷糊糊看见他指着自己,连忙摆手:“我什么都没干。”
洛水一边调高小太阳功率,一边帮腔:“对啊小屁孩,你糊涂了吧,我们今天才来。”
熏池也跟着点头,虽然她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确实是方相氏的妖伤了她。
夫诸的脸色更冷了:“你信一个外人不信我?我消失是因为跟她签了私契,她借琨瑜救人,代价是让我获得自由。但签完她就消失了,没有琨瑜,我沉睡了一百多年!现在苏醒也是因为她用琨瑜唤醒我,但她手上只有一半琨瑜,不能完全唤醒我,所以我才会吞噬山里的灵气。”
控诉的话一气呵成,像是要把他一百多年的怨怼全都倾泻而出。
他生为兆水之兽,预警洪灾,却一直被人视为不详凶兽。
山神可以臣服于虚无的使命,但他受够了被人诅咒谩骂的日子,他只想要自由。
可没想到丢了玉不说,还害得他长眠后山!
夫诸恶狠狠地盯着燕舒,目光夹杂着熊熊燃烧的怒火。
熏池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都没回过神来。
夫诸是荆紫山上最不安分的妖,以前总缠着她放他下山。
但连她自己都没法下山,又怎么可能帮他违逆天命?
直到他消失前那段时间他终于安分下来,她本以为他终于想通了,没想到原来是另寻了‘出路’。
熏池下意识偏头想去看燕舒的表情,但她很快克制住本能。
夫诸说的太离奇了,她从没听说过什么私契能修改妖怪与生俱来的职责。更何况燕舒是个骨龄才百余岁的杂毛狐狸,夫诸消失的时候,她还是个黄毛丫头。
或许是看出熏池的怀疑,夫诸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要想恢复荆紫山,就必须杀了她,毁掉私契,拿回琨瑜。”
说着,他越过熏池,五指成爪掏向燕舒心口。
他身形矮小,杀意太快,谁都没料到他会突然出手。
燕舒还裹着湿哒哒的外套愣在原地。
之前她能说服自己是他认错了,但此刻夫诸的杀意锐意袭人——他是真的想要杀死她
洛水最先反应过来,擎着伞挡在燕舒面前。
但还没等夫诸靠近,几丈宽的天雷撕裂乌云陡然劈了下来。天雷气势汹汹,逼的熏池都退了几步,夫诸却泰然地站在雷里,顶着撕裂般的疼痛,缓缓勾起嘴角。
事实不言自明。
天雷只会劈向意欲毁契的人,此刻劈夫诸,就说明他说的都是真的,燕舒确实和他签了私契。
也就是说,燕舒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就像当众被判了死刑,燕舒承受着他无声的指控,心中的震撼如山呼海啸般将她吞噬殆尽。
冷风卷着枯叶粘在她湿冷的袖口上,几双神色各异的视线黏在她身上。
她耳边一阵嗡鸣。
雷声、风声都逐渐模糊,她只能感觉到深入骨髓的寒意顺着脊髓冻僵了血液。
直到夫诸闷声咳了几下,他的声音像是利刃劈开她失声的世界:“现在相信了吧,就是她,骗走我的玉!”
熏池有些不可置信地说:“怎么可能......”
夫诸抬手蹭掉唇角的血渍,嗤笑道:“熏池,太平日子过久了,连你也老眼昏花了是不是?还是说一百多年不见,你伪装的本事更胜从前啊......天狐?”
夫诸枯槁的声音炸响在几人耳畔,乌云层层笼罩上空,凛冽的风呜咽着刮过在场所有人心间,偌大的后山突然变得逼仄又凝重。
燕舒僵在原地,风化成一颗干枯的树桩。
她突然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笑,看来不用再辛苦跑单,她只要乖乖束手就擒,就能还清所有债。
这趟荆紫山果然来的值,她纠结了几十年的过去,竟然直接明晃晃摆在她面前。
燕舒指尖颤了颤。
但她为什么......突然有些不想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