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舒紧闭双眼,雨水粘腻潮湿的触感,仿佛还紧紧贴在身上。
每年雨季都是她最痛苦的时候,她虽然没有记忆,但身体还保留着对雨天的厌恶。
好像她曾经在一个潮湿多雨的地方,住了很久。
夫诸背着手,目光肆意打量屋里陈设。
元宝踮着脚,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夫诸脚一顿,差点踩到他。他凑近瞧了眼灰扑扑的钱罐子,深刻理解叶子说她眼光不好是什么意思了。
就这么个七拼八凑组起来的山,她居然还能被叫一声山主?
“你是她捡回来的?”
元宝蹭蹭罐口,闷闷地说:“不是,我本来就是这座山上的妖。”
夫诸瞪大眼睛:“原来你会说话,那你怎么在这装哑巴?”
元宝艰难地转身,攀上躺椅,坐在燕舒肩膀上:“不说话是一种美德,你再过段时间就知道了,整座山她最喜欢的就是我。”
夫诸磨了磨牙:“施昂......”
什么破名!
他呸了两口,这座山,从名字到山上的妖怪,都跟臭狐狸一样,怪里怪气。
许是感受到他唾骂,燕舒指尖一动,缓缓睁开双眼。
元宝连忙凑上去,贴着她的脸,嗷呜一声。
干涩的罐口蹭的脸生疼,燕舒别开脸,沙哑道:“元宝?你怎么在这。”
元宝顶顶躺椅,示意她已经回家了。
燕舒脑袋有点懵,她晕倒前明明还在荆紫山上,难道是洛水把她带回来了?
“洛水在哪?”
“咳咳,你终于醒了。”夫诸拉长了调子,很不爽地说。
他还以为她醒了能第一时间发现他,没想到先问那个破罐子,再问水獭精,愣是不记得他。
燕舒挣扎着坐起来,诧异道:“夫诸?你怎么在这?”
夫诸跳着脚说:“是我把你救回来的,我怎么不能在这!”
燕舒毯子下的手贴上骨刃。
她没记错的话,荆紫山上他可不是这个态度。
他想要她的命,而熏池......想要她的通天之力。
燕舒喉间一紧,熏池是除了洛水之外,她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但她没想到,几十年的交情,竟然抵不过她身上莫须有的通天之力。
叶子端着午饭,推开门,注意到屋内的僵持。
他咧嘴一笑,打破凝固的气氛:“山主你醒了?中午我做的荔枝炒饭,你趁热吃。”
他一出声,燕舒果然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你怎么也回来了?不是去送信了吗?”
叶子手指扣着托盘:“我刚下山,信就被幺幺速递抢走了......”
“什么!咳咳——”燕舒拔高音量。
叶子是山上块头最大的妖,也是最好欺负的。但被山上小妖怪欺负也就算了,怎么还能让别人欺负!
叶子倒了杯温水,连忙递到她嘴边。
一口水下去,燕舒总算是气顺了。
等她休息好,再去收拾幺幺速递,现在得先弄清她怎么回来的。
燕舒捧着水杯,递个眼神给他。
叶子立刻竹筒倒豆子似的往外交代:“他们抢完,我不好意思回去,就在山下闲逛,市中心街口围了一圈人,我本来想去看热闹,没想到你躺在那。我就赶紧带你回来,他说是你救命恩人,还是你债主,我就顺手一起带回来了。”
叶子三两句把自己摘干净,表示真的和他没关系。
燕舒沉吟片刻,开口道:“知道了,你和元宝先出去。”
叶子长臂捞起元宝,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小心合上门,长出了一口气。
元宝仰头看他:“嗷?”
用这么小心翼翼吗?
叶子擦擦额头的虚汗:“你还小,看不懂屋里的情形。他俩要说的绝对是翻天覆地的大事,咱们还是少知道为妙。走吧,我带你吃饭去。”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破碎的地板上,将燕舒和夫诸分成明暗的两个世界。
燕舒摩挲着手腕上的玉,这个习惯保持了几十年,她一思考就习惯摸着它。
但现在,一切问题的源头就是这块玉。
她举起左手,看着夫诸:“你想要这块玉?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夫诸抱着手臂,扬扬下巴,示意她快问。
燕舒掏出手机,想确认洛水的安危,但手机被雨水淋太久,根本打不开。
她攥着手机,问道:“洛水呢?她有没有事。”
“熏池想要的是你,我把你带走,她就不会有危险。毕竟她也是荆紫山的妖,熏池不能把她怎么样。”
确认她没事,燕舒就放心了。
她放下手机,又问:“你为什么救我?”
她昏迷之前,夫诸还信誓旦旦要杀她,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夫诸撇撇嘴,很不情愿地说:“你昏倒的时候,我摸了骨,按你的骨龄,确实不像和我签契约的那个天狐。”
“那你攻击我为什么会有天雷?”
夫诸隔空指着贴在她腿根上的骨刃:“你腿上那截骨头,是天狐的。你贴身揣着,我要杀你,骨刃当然也在攻击范围里。所以我估计他才是骗走琨瑜的家伙,居然只剩了截骨头。”
他恶狠狠咬了咬后槽牙,那家伙要是还活着,少不了一顿挫骨扬灰。
他肯定是怕他找麻烦,先一步去死了。
燕舒一愣,手指抚上骨刃。
她突然想起,莫名被拽紧宣庆十五年的记忆时,玉烫的她受不了,她用骨刃垫在手腕上。夫诸冲出来一蹄子踩在她身上,骨刃正好掉下去落在地上。
而在荆紫山上,她一直贴身带着骨刃,所以天雷误以为他要攻击的是它。
燕舒抽出骨刃,四寸长的利刃,在阳光下泛着一层幽光。
从有记忆以来,她身上只有两样东西,左手腕上的半块玉,以及怀里的骨刃。
她怀疑过是父母留给她的,但后来才了解,妖怪天生地养,不像人类一样有父母。
即使妖怪之间有感情,但也是很浅的链接,和人类的血缘关系不一样。
所以她想,或许是她以前在哪获得的战利品。
但夫诸告诉她,这一截,是天狐的骨头。
天狐,山神,琨瑜。
几个词像魔咒一样,死死锁住她的思绪。
她心烦意乱道:“第三个问题,你为什么能下山了?”
“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夫诸抬头,对上她试探的视线,“熏池是一山之神,即使我想救你,也没法对抗她。我本想随便把你带到荆紫山别的地方,但一睁眼就在颐江了。”
他也不知道?
燕舒视线落在骨刃上,利刃划过一抹弧光,她突然福至心灵地说:“你说天狐和你签契约,许你自由,作为交换,要借你的玉救人?”
夫诸叉着腰:“不要玉啊,玉啊的叫,它有名字,叫琨瑜!对,是又怎么样?不知道他到底救谁去了,不过他现在只剩一截骨头,问也问不出来。”
夫诸絮叨的碎碎念落下,燕舒心里奇怪的预感越来越大。
“契约必须双方都完成约定,才算达成。你和他约定,借玉、救人,才能换你自由,对吧?”
“我刚才不就是这么说的吗?”夫诸表情有点不耐烦,怀疑她脑袋是不是被雨浇傻了,连这几句话都听不明白。
燕舒强忍着心里的惊骇:“我是说,有没有可能,他要救的人是我。所以直到我出现在你面前,契约条件才算达成,你才能下山。”
夫诸脑袋木了一下,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睡了一百多年,对当年借走琨瑜的天狐完全没有印象,所以才误以为燕舒就是他。
他下意识想反驳,在他看来,没有哪个妖怪会这么舍生取义地保护另一只妖。
但看着燕舒手上那截脊椎,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神色有些古怪:“所以你认识他?”
“我失忆了,不记得他。”燕舒跌撞着从躺椅上跑下来,眼神是从未有过的炽热,“但你肯定记得,你帮我找回记忆,我就把玉......把琨瑜还给你。”
这倒是个不亏本的买卖。
不过......夫诸尴尬地说:“可我也不记得他是谁了。”
一百六十年的时间,对妖怪来说不算太久,但即使再深刻的怨念,也都随着一轮轮四季,葬在了时间长河里。
夫诸只记得他身上的味道,其他的就一无所知了。
燕舒心头升起一股巨大的失落,还是不死心地问:“他骗走你的玉,你怎么可能不记得?”
“可我,真的不记得......”
叶子“砰”的一声推开门,燕舒的眼刀唰一下把他钉在原地。
他举着手机,尴尬地扯了个笑。
燕舒沉着脸接过电话,听筒传来怀梦的怒吼:“燕舒!你到底干了什么,熏池发布高价禁令,禁止所有人给你派单!”
怀梦的声音像惊雷一样,沉闷地在她心头炸响。
燕舒愣了一瞬,怀梦接着在听筒里狂轰滥炸:“能把笑面虎逼到这份儿上,你也算是天才!那你欠我的钱怎么说,这都几天了,我一个子儿都没看见!”
燕舒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干笑一声:“她......”
“你赶紧给我想办法,不然到期把你山上的妖怪都打包串一起,发配到动物园买门票!”
咆哮的声音还在听筒里回荡,燕舒回过神来,怀梦早就挂了电话。
她攥紧手机,深吸了一口气。
叶子双手合十,求救似的看着她。
这是他上个月刚买的手机,新鲜劲儿还没过,要是被她一气之下捏碎了,他的心情会比欠了两个亿还沉重。
燕舒把手机一抛,丢进他怀里。
夫诸眼珠一转,扶着桌子问:“你欠了很多钱?”
接二连三的坏消息砸在她头上,燕舒嗯了一声,回头看他。
夫诸抱着手臂,底气十足地说:“你帮我找到另一半琨瑜,我帮你恢复记忆,再给你两千年妖力,行不行?”
燕舒眼睛蓦地瞪大,但她很快收敛好情绪,抿着唇,小心还价:“我要两千五百年妖力。”
“成交。”
“你掏得起?”
“开玩笑!”夫诸拍拍胸脯,“我,神兽,这么点妖力当然掏得起,但前提是你得把完整的琨瑜还给我。”
燕舒缓缓勾起嘴角,突然觉得这头鹿也没这么讨厌。她转过脸,盯着叶子:“钱有着落了,这口恶气还得出。幺幺速递是吧,太久没光顾,他们都忘记这座山姓什么了。”
她推开门,正要迈出去,夫诸扯住她衣角。
“干嘛?”
“我得跟着你。万一你发现琨瑜,私吞了怎么办?”
燕舒失笑,拎着他领子跨出门。
叶子焦急地拦住她:“幺幺速递离这儿好几千米,你自己去不了。”
燕舒正色道:“别的地方我找不到,他家,我闭着眼睛都能摸过去。”
“原来他们门口天天被倒垃圾,是你搞的鬼!”叶子大惊失色,高大的身躯佝偻着揽住她胳膊,“你别去了,要是被发现怎么办?咱们山上现在没得赔了。”
“那就让他们来找我!”燕舒挣开他的手,“你好好看家,我一会就回来。”
她拎着夫诸,豪爽地摆摆手,身影很快消失在山顶尽头。
叶子捂着脸,哀怨地蹲在原地。
坏事长着腿传到大江南北妖怪的手里。
幺幺速递古朴的木制门面斜歪着挂在上面,门口悬着块破招牌,长年累月的污渍堆叠在边缘,燕舒每次路过都要啐一口。
燕舒踹门闯进去的时候,几个小妖正津津乐道讨论燕舒和熏池的八卦。
三四个小妖穿梭在店里,忙着处理快递单。
燕舒一眼就看到贴着枯叶的信件,放在等待派送区域,贴着幺幺专用的黄色快递单。
砰的一声巨响,吓掉了他们手里的快递。
木制柜台后面,年长的树妖放下笔,试探地问:“燕,燕山主?哪阵风把您吹来了?有快递要寄?”
燕舒把夫诸放在门口,气势汹汹走到他面前,一巴掌拍在柜台上:“老头,施桉山不是穷的没妖了,我还活着呢,就敢光天化日抢活?”
树妖还没说话,抢信的小妖不打自招地浑身颤抖。
燕舒心里的火蹭的一下窜了几丈高,很好,确实没冤枉他们。
“颐江市的物流,你们做大件,我们派小件,什么时候规矩改了,你们也不通知我一声?”
树妖赔笑:“可能,可能是最近单子少,他们有营业额的要求......”
燕舒双手撑在柜台上,凑近他的脸,阴恻恻地说:“就算是山神定的规矩,也不能来我这抢单,论坛上怎么说的?难道还想受害者联盟里再加上你们几个?是不是我最近太安分,你们都忘记我了。”
她打了个响指,指尖窜起一点幽蓝色火苗。
树妖连忙往后退了一步,脸上堆叠的褶子挤出一个恳求的笑:“燕山主,我们这有很多易燃物,你千万别......”
“别什么?”
燕舒哼了一声,火苗陡然窜出去,点着了树妖须发。
与此同时,屋内其他小妖怪头上也着起火,他们痛哭流涕地扑打。但狐火可不是随便就能扑灭的火,熊熊的火苗任他们哭喊,还是烧出了几颗新鲜的卤蛋。
燕舒冲指尖吹了口气:“营业额做不够就改改规矩,欺负下面小妖像什么话。以后把眼睛擦亮点,不要来招惹我的山!”
说完,她利落地转身,顺手抽走堆在边上的信,默默在心底欢呼一声,连忙拽着门口的夫诸出去。
夫诸没看到想要的热闹,有点失望:“这就走了?”
“不走留那干嘛,等着他们反应过来找我算账?”
“我还以为你要把店拆了。”
燕舒举起手上的信:“东西拿到手,给他们个教训就够了。反正他们也是替人打工,都不容易。”
“那你的气消了?”
“差不多......但我还想打一架。”她低下头,盯着夫诸。
夫诸连忙捂着头躲远:“我可是你救命恩人,你不许烧我头发。”
想到他是自己日后的金主,燕舒只能忍着这股劲儿,慢悠悠领着他往山上走。
夕阳拉长了并肩的背影,车流声慢慢远去,再没有比踏上归途更让人平静的时刻。
天边的云拉扯出肆意的形状,夫诸昂着头,充满好奇地打量周围的一切。
他从没这么自然地走在人堆里,以往见到人类,不是在烟火缭绕的香火里,就是在洪水滔天的咒骂声中。
而现在,人类不再相信妖怪的存在,也不再惧怕他。
他也终于能自由地走在路上。
燕舒突然问:“你认出我不是当年的天狐,不想杀我很正常,但为什么突然救我?你以后总要回荆紫山吧,熏池要是不让你回去怎么办?”
夫诸沉默了片刻,脸上的傲气随着夕阳沉入阴影,他才开口:“她是想把你豢养在荆紫山上,养到一千年,再利用你的通天之力。”
豢养妖怪,过去善于猎妖的人都会这么做。
猎到活的妖怪就养起来,割肉放血,制长生不老药。
他们一边厌恶妖怪,一边又向妖怪索取。
他虽然从没被豢养过,但看到过很多逃出来的妖怪,往往支离破碎,活不了几日就会死去。
而原本,他们能拥有更漫长的生命。
所以当熏池说要把燕舒养起来的时候,他厌恶这种行为,但又改变不了她的想法,只能伺机把她救走。
千回百转的思绪在喉头滚了一圈,夫诸撅着嘴说:“我就是看你可怜,不想你跟我一样失去自由,你就感谢我吧。”
“得了吧,要不是我,你还下不去山。”燕舒冲他做了个鬼脸,“不过你说要帮我恢复记忆,你都不记得他,怎么帮我?”
夫诸指着她腿上的骨刃:“我是不记得他的样子,但这不是有一截骨头吗。笔妖擅长画骨,你找一个笔妖,照着这截骨头画出他的样子,我不就能想起来了?”
笔妖?
燕舒眼睛蓦地一亮,她正好认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