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榆窝在垫子上,擎着手机,游戏剧情翻来覆去看了几百遍。
屏幕弹出电量耗尽的警告,几分钟后,楼梯间最后一丝光源也咽了气。
他平静地放下手机,在黑暗中静坐,裹紧外套,避免碰到发霉的墙。
原本褪色的记忆在游戏里重新鲜活起来。
他费尽心力遗忘的过去,竟然被人做成牟利的工具。
白榆眼神划过一抹厉色。
看来他猜的没错,当年确实有人活了下来,否则不会对这些事这么清楚。
怪不得他追杀方相氏这么多年都没杀干净。
但那又怎么样。
谁活着,他就杀了谁。
掌心渗出一丝血迹,他回过神,铁门“吱呀”一声从外推开。
最后一缕夕阳刺破阴暗狭小的空间,白榆眯着眼,抬手挡在眼前。
商陆别过头,把手里的袋子抛给他,含混不清地说:“给你买了套新衣服,你在这破地方待了一天,肯定想换新的。”
白榆渗着血的手微微蜷缩,用另一只手拆开袋子。
里面装着一套崭新的白色衣裤。
商陆脚尖碾着地面上的碎石块,不满地嘟囔:“爱干净还非要穿白的,穷讲究。”
他偷瞄一眼白榆,正对上他看过来的视线,连忙转开脸:“没别的意思,在我找到下家之前,不还得跟你干吗?这期间你别想踹开我,就算要杀山神,我也得在你屁股后面递刀。”
白榆勾起嘴角,沉闷的笑声在逼仄的空间不断回荡。
他攥紧衣服,心里罕见地平静下来:“不杀山神,我只想杀一个人。”
商陆早就习惯他阴晴不定的情绪了,前几天还热衷猎妖,现在又想杀人。
“谁?”
白榆没有回答,转而问起另一个问题:“有妖是哪个公司做的?”
商陆脱口而出:“森科啊,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白榆眯起眼睛,重复了一遍:“森科?”
商陆倚着门框,在浏览器里找到森科界面,递给他看:“这公司挺有名的,不少妖怪在这儿工作呢。”
简洁的企业界面,罗列着森科基本信息,白榆目光在核心角色一栏停留了几秒。
“人类开的公司?”
“应该不能吧,有几个人知道妖怪的存在?我看是哪个妖披着人皮开的吧,还是捞人类的钱最快。”
太阳热烈地沉没在视线边缘,废弃楼房聆听着城市的回音。
白榆拍拍身上的灰,迎着夕阳迈上台阶,嘴角的笑意连同夕阳沉默下去:“是人是妖,去看看就知道了。”
创作出这个游戏的......绝非善类。
六点,电话铃声比闹钟先响了起来。
摇滚乐刚响起前奏,洛水就抓起被子捂在脑袋上。
王昭摸到床头柜上的眼镜,溜到她枕边拿起电话,按下静音,又轻手轻脚带上门,才把听筒放在耳边。
过了几秒,他又默默推开门,将手机贴在她耳朵上,轻轻唤她:“有人找你。”
洛水满脸不爽地翻了个身,侧脸贴在他手腕上:“谁?”
电话那边,燕舒着急地问:“你没事吧?熏池没难为你吧?”
就算夫诸说她没事,她也不放心,昨天用叶子手机打了十几个电话都没接通,早上一睁眼又接着打,幸好这次打通了。
听到是她,洛水强撑着睁开眼皮,从被窝里抽出手,夺过手机,怒吼道:“没事?我昨天骂了她三个小时,一转脸发现你和那小东西都不见了,你俩跑怎么不带着我?”
“我也是睁开眼才发现逃出来了。”她和夫诸纠葛太深,三两句讲不清楚,燕舒含糊地遮掩过去,又敏锐察觉到她不对劲,“你嗓子怎么哑成这样?”
她一拿起电话,王昭就识趣地走出去。卧室没有别人,洛水挣扎着坐起来,扯开破锣嗓子喊:“死东西看你们跑了,气的不放我走,我又骂了她五个小时才把我放回来!”
熏池放她离开都是后半夜的事儿了,幸好她家离荆紫山不远,不然天亮都走不回去。
一通火发出去,听筒里只剩下喘息声。
“抱歉,把你扯进来,我也没想到......”
“谁能想到她突然犯贱!”
两人不约而同地说,又同时沉默下来。
洛水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抢先说:“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又不是你的错。”
“洛水......”
“别给我整温情那一套,我刚睡下就被你吵醒,这可是你的错。”
燕舒破涕而笑:“是,对不起洛大美女,打扰你休息了。”
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洛水也有些清醒了,她搓了把脸,低声问:“你真是天狐?”
燕舒迟疑道:“我也不确定。”
“你一定要恢复记忆吗?”
洛水一直都支持她找回记忆,但如果她是天狐,不知道过去反而是件好事。
毕竟她也曾见过,天狐被人、妖屠戮的惨状。
从熏池的反应就能看出来,面对天狐的诱惑,连山神都忍不住。即使她能忍住不对燕舒做什么,可别人呢?
她的身份一旦暴露,就永无宁日了。
燕舒沉默片刻:“可我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或许是他们认错了呢?但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连反驳的资格都没有。”
不找回记忆,天狐的身份对她来说就是无妄之灾。
洛水听出她的决心,突然感觉有些无力:“你恢复记忆又能怎么办,从她们怀疑你是天狐的那一刻,不管你是不是,你都已经是了,解释不清的。”
“但我死也要死个明白,我必须狠狠记得自己是谁,从哪座山来。”
洛水苦笑,她知道燕舒固执,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那你嘴严点,别让人知道。”
“放心吧。”燕舒笑着答应,“还有一件事,帮我打听打听墨二娘住在哪。”
洛水起床气又翻滚着上头:“墨二娘?”
她残存的理智翻出一道身影,好像是个笔妖,最近写的小说还挺火。
她不爽道:“干嘛?找她要签名?”
“我想请她......帮我画骨。”
夫诸自从来了施桉山,就对人类科技表现出莫大的兴趣,俗称——玩手机。
丢给他一个手机,好歹能让他安静一会。
那天给洛水打过电话后,再没收到她的消息。荆紫山也出奇安静,熏池除了一纸禁令,似乎没打算对她做什么。连白榆也再没出现过,好像那几天只是一场噩梦。
天空逐渐飘来几朵乌云,燕舒揣着刚修好的手机,加快了步伐。
山顶一片寂静,不知道夫诸又在作什么妖,她推开门,脚步一顿。
进门正对的位置被夫诸点名放了另一张躺椅,位置宽敞明亮,他喜欢和元宝窝在上面打游戏。
但今天屋内多了道陌生人影,身量娇小,长发用根毛笔盘在脑后,身上穿着黑白拼色的长裙,拘谨地站在桌边。
“墨二娘?”
墨二娘像是受惊吓的小兔子,胡乱捋了两下头发,抱歉地说:“燕山主,我突然拜访,打扰您了。”
燕舒回手关上门,拖了把椅子请她坐下:“怎么会,我正好也有事找你帮忙,是洛水把地址给你的吧?”
墨二娘捏着包坐下,捋顺裙摆,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是我要请你帮忙,应该我登门拜访的。”燕舒倒了杯水递给她,“怎么这么晚还特意赶过来?”
“其实我一大早就出门了,本来想坐地铁过来,结果地铁居然临时停运检修。我又打了两辆车,但车不知道怎么也熄火了,折腾一上午,最后只能走过来了。”
燕舒心情有点微妙。
墨二娘是有名的倒霉体质,坐车抛锚是常有的事,所以她也是出了名的宅。
她不安地揉捏背包:“听洛水说,你要找我画骨?”
“对。”燕舒抽出骨刃,递给她看,“这个能画吗?”
墨二娘小心地触摸骨刃,她用的太久,椎骨上的纹理已经很淡了。
她咽了咽口水,垂下眼睛,连忙将骨刃还给她。
“我可以画,但你也要帮我个忙。”
燕舒本来也没想让她白画,现在她主动提出要求,也省了推脱。
“什么忙?”
墨二娘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鼓作气地说:“帮我救个人。”
“谁?”
“她叫陈晨,是我的读者。从我开始写小说的时候就一直陪着我,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一个妖,请她帮忙救人,这种要求她还闻所未闻。
燕舒在论坛上接过不少单,但从没有哪个妖怪让她去保护一个人类。
他们不仇视人类就不错了。
但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她再往下说。
“就这样?没有别的信息了?”
涉及人类的事她可不敢含糊,毕竟妖怪多余的帮助也是种困扰。
墨二娘攥紧帆布包带:“其他我不太清楚,我们一直是书信交流,我只知道她在豫江省林大上学,单亲家庭,和她母亲生活在一起。”
这些信息也算不上了解,但从妖怪的角度来看,已经是很深的交情了。
墨二娘抿抿唇,声音艰涩,“你也知道,人类的生命很短暂。她可以说是看着我的书长大的。她上高中以后对我说,也想成为一名作家。我很高兴,这样我们还能有更多交流的话题。但你知道,人类总是被各种理由胁迫......可我不想让她错过自己。”
燕舒被搞得有些糊涂:“你是要让我帮她成为作家?我可没这么大本事。”
“不。”墨二娘目光坚毅,“我只想让她活下去。”
燕舒心里咯噔一下:“她出什么事了?”
“她一个多月前写信和我说她快撑不下去了,我回信鼓励她,但这之后再没收到她的信,我给她寄的书也没有签收。我们一般半个月就会通一封信,她这么久不给我回信,所以我担心......”墨二娘犹疑的眼神逐渐坚定,“不,她一定出事了。”
燕舒没法从只言片语里推断出全部经过:“我不能贸然打扰她的生活,所以不能立刻答应你,得先确定到底是什么情况。”
墨二娘急切地点头:“只要确认她安全就好。”
“你有她地址吗?”
“她通信地址是她母亲工作单位,我不知道具体地址。”
要是有具体地址,墨二娘早就亲自冲过去了。
“那你有没有她最近接触过的物品?”
墨二娘从帆布包里拿出一封叠的整整齐齐的信:“这是她最后一次给我写的信。”
燕舒接过信,双手覆在信上。
片刻后,她说:“时间隔得太久,信上气息很淡,只能感知到她大概的方位。”
墨二娘急切地问:“那什么时候去?”
燕舒看了眼窗外逐渐暗淡的天空:“先休息一晚,明早就去。”
“不能现在就走吗?”
“要下雨了。二娘,我要是淋雨,你就得先抢救我了。”她半开玩笑地说,心里清楚她担心陈晨的安危,安抚道:“放心,既然能感知到她的气息,就说明她没事。”
墨二娘也听说过她不能淋雨的毛病,她攥紧裙角,强压下心中的焦急,喏喏地点头:“好。”
安顿好墨二娘,燕舒路过窗前,碰见坐在廊下打游戏的夫诸。
他这几天游戏玩的很入迷,好一阵没听见他嚷嚷。
燕舒挨着他坐下:“找到笔妖了,但她让我先帮个忙。”
夫诸眼睛盯着屏幕,头也不抬:“救个人类?”
稍一分神,他操作的角色被守城方一箭射死。他熄灭手机,语气有些怪异:“必须去吗?”
燕舒反问他:“你讨厌人类?”
漆黑的屏幕上映出他稍显复杂的表情,燕舒这个问题问的他莫名其妙。
人类不断掠夺妖怪生存空间,他们被猎杀,被豢养,他还能对人类说出喜欢两个字吗?
他不报复人类都算思想端正了。
这可能也是燕舒和其他妖怪最大的区别,他们或多或少都带着仇视的情绪,但燕舒过去的恩怨一无所知,人和妖在她眼里基本没什么区别。
燕舒拍拍屁股上的灰:“那你要是不愿意去......”
“谁说我不去了!我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万一你私吞了另一块琨瑜怎么办!”
“好好好。”燕舒抱着手臂,转身向屋内走,“那你早点睡,明天一早就出发。”
林荫深处的风卷起发梢,风中潮湿的气息让她身形一僵,她停下脚步:“对了,你......先不要暴露我是.......”
夫诸望着天边翻滚的乌云,语气略带不爽:“这点小事我还能拎清。你也别在外面说我是夫诸,我丢不起这个脸。”
“好。”
燕舒撂下一个字,逃也似地走进屋里。
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终于将蓄满的雨水倾盆倒下,豆大的雨滴争先恐后的拍打在窗户上,听的人心烦。
连下一夜的雨,清晨终于有了放晴的趋势。
吃过早饭,一行人聚集在院子里准备出发。
燕舒看着墨二娘眼底的乌青,她攥紧帆布包,似乎等她下令出发就能瞬间窜出去。
但这次要去的地方太远,火车太慢。而且带着墨二娘这么个体质特殊的,她也不敢坐交通工具。
燕舒蹲下身,摸摸元宝粗糙的罐身:“吃了我那么多东西,千万别掉链子。”
元宝转了个圈,自信地嗷了一声。
陈晨家在豫江省,直线距离横跨了两个省份,正好是元宝缩地成寸的极限。
燕舒指着手机上的地图给他看:“市区人流太大,突然出现很容易被人发现。你尽量把我们放在附近山上。”
元宝点点头,表示清楚了。
“东西都带好了吗?”
夫诸本来也没什么要带的东西,墨二娘捂紧怀里的帆布包,连连点头。
燕舒一手拉住夫诸,一手牵起墨二娘,对元宝说:“开始吧。”
元宝脑海紧紧烙印着燕舒指的地方,猛烈地摇晃罐子,碰撞在一起的铜板发出尖锐的啸声。
刺眼的光芒从三人脚下传来。
“叮—叮!”
下一刻,光芒消散,站在原地的三人消失不见,院子里只剩下晕头转向的元宝。
清风拂过山峦,树梢随着微风舒展着枝叶,枝头汇聚的露水砰然坠地,折射出万丈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