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池听不懂他打的哑谜,僵持了片刻,盯着他手上跳跃的火苗,不甘愿地攥住藤蔓,身躯渐渐没入古树中,沉闷地说:“有人来了,我就信你这一次,谅你也不敢再戏弄我。”
影子在脚边翻涌两下,商陆招招手,压低声音说:“来了,才两个?他胆子还真大。”
白榆转动手腕:“他确实是天底下最大胆的人。”
一个瘸腿的混混,妄想攫取山神之力,痴心妄想都不足以形容他。
白榆捏紧指尖,身影窜入林间。
“诶!你也不等等我。”
商陆缩回手,脑袋没入影子,循着他奔袭的方向追去。
整座山寂静得有一种耳鸣的错觉,茂密的林荫弥漫着商场柜台里的木质后调的馨香。李仲民缓慢地走着,常年疼痛的右腿突然变得康健,他欣然昂着头,像是巡视着唾手可得的领土。
李春燕手持骨刃,跟在他身后,脸色一如沉寂的森林,透着挣扎和不甘。
“别垂头丧气,马上要见到你的孩子了,笑得开心点。”
李春燕没应声,李仲民继续向前走,嘴角浮起一抹浅淡的不屑:“妖就是妖,再能言善道也学不会审时度势。”
他嗤笑一声,既是嘲笑郑有酋不自量力自寻死路,也是笑李春燕卑贱之躯。如果他们老老实实按他的吩咐做,事成之后或许还能留他们一命。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岭山放了他?但你放了他有什么用,连你这条命都是我给的,只要你还受制于我,他早晚都会自投罗网。”李仲民攥紧拳头,黑色脉络在指尖涌动,只要抓住天狐,他就能结束靠妖尸而活的日子,不用再维持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李春燕还是没吭声,她默不作声的反抗挑动李仲民脆弱的神经,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身掐住她纤细的脖颈:“造成今天这幅局面,都是你们欠我的!如果不是你哥哥,我怎么会瘸了这条腿?你还和那只天狐勾结在一起要了我半条命!但我活下来了,就要原原本本,一分一毫的向你们讨回来!”
李春燕涨红了脸,双眼泛红地望向李仲民狰狞的面容,她从李春燕的尸骨上苏醒,也继承了她全部的记忆。她很清楚,李仲民需要用她这张脸牵制天狐,但她也知道李仲民认错了人。
她不知道白白榆和燕舒是什么关系,可即使她的命捏在李仲民手上,她还是鬼使神差地掩盖了燕舒的存在。
骨妖好像天生就没有自我,不管她是谁,继承她记忆醒来的那一刻,她就是李春燕。
自然,也继承了李春燕想要保护燕舒的心情。
她艰难地咧开嘴,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都是我的错,您......不要动怒。”
微弱的求饶反而加剧了他的怒火,李仲民收紧掌心,狰狞道:“当然是你的错!一个人类,偏偏收养一只妖,如果不是他,我的妻女怎么会死!”
窒息感渐渐涌上心头,李春燕忍不住挣扎起来。
身后突然传来尖锐的破空声,李仲民敏锐地从怒火中抽身,松开手,闪身躲过攻击。
李春燕捂着脖颈,脱力蹲下身,失焦的视线对上一道浅色身影。
李仲民指尖拂过擦伤的手臂,伤口顷刻间愈合,他瞟了眼虚脱的李春燕,嗤笑道:“你果然来了,也好,先解决你,再去抓荆紫山山神也不迟。”
他勾勾手指,李春燕立刻不受控制地站起来,眩晕感还未褪去,他就已经重新掌握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白榆把玩着手上的狐火,慢条斯理地揉搓成箭矢模样:“怀念妻女?我这就送你去地下和她们团圆。”
说完,他瞬发箭矢,受操纵的李春燕抬刃迎击。
游曳的暗影迅速蔓延至她脚下,商陆从裂缝中一跃而起:“我来跟你过两招吧?”
李春燕视线一顿,迅速捕捉到商陆脸上的熟悉感。商陆击肘抵在她胸口上,打了个响指:“没错哦,我是他的影妖,都是寄生虫,看看谁更厉害吧。”
他咧嘴一笑,身形猛地下坠,拽住李春燕掉入阴影中。
四周顿时恢复一片静谧,李仲民锤了两下泛酸的右腿,缓慢道:“影妖?现在倒是很少见了。”
迅疾的风声贴面袭来,寸拳积累着多年来的仇恨,重击他胸腔。
李仲民握紧拳头,黑色脉络蔓延至脸颊,他轻蔑一笑,坦然接住这一拳。
“这么沉得住气?倒不像你从前毛毛躁躁的性子了。”
他说话的语气亲昵又轻佻,白榆眼中阴暗更甚。他从没正眼看过燕舒,只把她当作可以利用的资源,一步登天的垫脚石,仿佛他们生来就是任他玩弄的物件,而非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生命。
白榆指尖划过他喉咙,指端滚动着炽热的狐火,李仲民闪身躲过。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去阴曹地府里为你做过的一切忏悔吧!”
李仲民截住他手腕,指尖黑色的痕迹凝成诡异的紫:“我有什么好忏悔的?我杀妖和你杀人不是一样的道理吗?你杀了我三十多名部下,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说到底,我只杀过一个人而已,这算是什么大罪?”
白榆出手更加凌厉,五指成爪,果断掏向他心口,李仲民躲闪不及,短暂的撕裂感穿透身躯,他动作一滞,后背抵住树干。
他低头看着殷红的鲜血混合着黑色痕迹浸透他衣摆,低低地笑了起来:“戳中你了?可再重来几遍,我也要说,李春燕就是该死。他哥哥打断了我一条腿,她成天和你们这些妖怪厮混在一起,她唯一一点用处,就是帮我抓住你。”
白榆瞪着他,双目猩红:“你闭嘴!”
“我为什么要闭嘴?”他感受到伤口处的血肉快速愈合,将白榆的手臂和他胸腔紧紧连结在一起,蚀骨的痒意折磨的他眯了下眼睛,“妖力运用的这么纯熟,看来是从白日梦里醒过来了?我还记得......你被我关在地牢里的时候从来不肯承认自己是天狐。但你到底是李春燕饲养的怪物,低贱的妖怪,还妄想成为人类?”
“我让你......闭嘴!”
白榆忍无可忍地抽出手,再次撕裂伤口,李仲民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挑衅地勾起嘴角。
白榆抬手钳住他脖颈,目眦欲裂。
“你杀不了我。”
李仲民肯定地说。
白榆挑起衣领里的琨瑜,咬破掌心,鲜血浸润白玉,琨瑜渐渐爆发出刺眼的光芒。
“我是杀不了你,但我也有别的办法纠正你这个错误。”他捏紧琨瑜,轻轻吐出两个字,“回溯。”
光芒大盛,瞬间笼罩了整片林荫。
下一秒,带着腥气的手掌攥住他的手,李仲民近乎痴狂地注视着他掌心里的琨瑜:“原来天狐操纵时间的秘密就是这块玉!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状若癫狂地大笑起来,囚禁天狐几十年,他一直想从他身上找到长生不老的秘密,却从没注意过他手上这块玉。
原来天狐的血要配这块玉才能发挥真正的效果。
他力气大的几乎要捏碎他的手骨。
白榆眼中一片森然,甩开手,后退了两步。
“你怎么......”没有消失?
他调动了全部的天狐之力,怎么可能毫无效果。
但话还没问出口,一只纤细惨白的手瞬间洞穿他心口。
白榆闷哼一声,攥住那只手,折断腕骨,胸口以血为引,燃起熊熊狐火。
李春燕恍若未觉,仍然僵持地站在他身后。
李仲民擦掉嘴角的血迹,打了个响指,李春燕抽出手,恭敬地站在他身前。
暗影涌动着在他脚下聚拢,商陆跳出阴影,揽住白榆,脸色也有些苍白:“她古怪的很,我用毒也伤不了她。”
白榆啐了口血沫:“古怪的不只是她,我用回溯也没法对付他。”
商陆不可置信地说:“怎么可能?”
回溯是针对时间的术法,除了像山神、琨瑜这样的锚点无法被影响,其余万事万物都在时间的脉络里行进。
回溯不可能没有效果,这也是天狐之力被竞相追捧的原因。
——拥有天狐之力,几乎就能所向披靡。
李仲民缓慢地拍了两下手,抚平胸前破烂的衣襟,抬起手,指尖黑色的脉络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明显。
“还得多谢你,让我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深吸一口气,黑色的痕迹渐渐褪去一些。他收回视线,玩味地看向他,“你当年确实差点杀了我,剜心之痛,没有谁能承受得了。那滋味......疼的我恨不得立刻吃了自己。所以我把那几年用你血肉炼制的丹药全都一股脑吞了,命不该绝,我就这么活下来了。”
从此,他就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只能靠吸食妖力维持生命。
但只要抓住天狐,他就能真正活下来,不用再受制于妖!
“原来.....是这样。”白榆目光沉沉地望向他,回溯对任何身处时间之内的物体都有效,而李仲民所拥有的,都是他‘偷’来的时间,他是个早就失去时间的怪物。
商陆一头雾水:“不是,哪样啊?”
李仲民勾起唇角,指挥李春燕再次攻击。白榆提起商陆的衣领躲在树后,匆忙道:“他已经死过一次,回溯对他没用。”
明晃晃的骨刃擦着商陆发丝划过,他缩紧脖子贴在树干上,抓狂道:“什么情况?他俩刀枪不入?还是先跑吧,从长计议啊,我没有杀丧尸的经验。”
“不能跑!”
白榆咬牙切齿吐出几个字,反手接住一柄骨刃,锋利的一端顷刻间割穿手掌,白榆恍若未觉,另一只手攥紧骨刃,将血抹在古树树干上,画出一个鲜艳的半圆。
“伏惟上苍,寸步遁地,山神止行!”
字音落下,摄人的妖力荡平整座荆紫山,古树簌簌发抖,像是熏池气的直甩袍子。
做完这一切,白榆唇角又苍白了一分。他抬眼,对上李仲民的视线,抬手挡住飞来的骨刃,将掌心残余的血迹抹在刃上,骨刃霎时间裹满狐火。
商陆惊呼:“你疯了?受伤了还下这么大的封印?”
白榆没回答,只是说:“帮我牵制骨妖。”
杀不了他,至少不能让他得到熏池的山神之力。
熏池重伤是他的责任,他的封印虽然没有山神结界那样的威力,但也足够应付一阵。
李仲民眯了眯眼睛:“荆紫山的山神......是这棵树?也好,不用我费心去找。”
“我本来也没想瞒着你!”
白榆横刀一劈,骨刃掀起层层热浪,商陆借着狐火的遮掩迅速游走到李春燕的脚边。
李春燕飞快投掷几柄骨刃,影子矫捷地躲过,顺着脚腕攀附上她颈间。商陆从来没碰见过这么让他头疼的对手,几乎所有招数都伤不了她。
不过,她也伤不到他。
商陆贴着她脖颈,下一秒,李春燕脚边的影子摇曳着动了起来,浓稠如墨的阴影手持双刃,咧开嘴,露出森然笑意。
“你!”
李春燕下意识刺穿阴影,镜像的影子搅散片刻,又凝聚成她的样子:“让我也尝尝,做骨妖......是什么滋味?”
李仲民几不可闻地皱了下眉,影妖变化多端,被操纵的李春燕反应速度本就比不上他,这样一来又被牵制住行动。
他的思绪还没停止,炽热的弧度已经逼近眼前。
“别走神!我们的账还没算完。”
“你伤不了我,做这些无谓的挣扎有什么意思?”李仲民手臂上的黑色脉络展开猩红的裂缝,将蔓延的狐火吞噬殆尽,“我晚一天抓住你,就会死更多的人,你一点也不在意吗?”
“跟我有什么关系!”
“也对,你一个妖物,人命在你眼里当然无关紧要。可我不过杀了一个李春燕,你怎么那么在意?”
“你没资格提她!”
白榆祭出骨刃刺向他喉间,李仲民闪身躲过,骨刃深深扎入树干。白榆趁机抓住他的手臂,转身折断,一脚踹在他心口上。李仲民狠狠撞在树上,后心抵住刃柄,震的他咳出一口血。
“看来你活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一点长进。”白榆迅速掐住他脖颈,指尖收紧,“你还是李家村那个瘸腿的混混,靠着奴颜婢膝混进方相氏,真以为是你的本事吗?是那些人,比你还蠢!”
李仲民眼神发狠。
他最恨有人提起他曾经卑躬屈膝的日子,但那些人都死了,这世上只剩下这只天狐知道他的过去。
白榆撕裂掌心的伤口,鲜血再次涌出,他双指沾满鲜血,凌空对准李仲民的心口:“倾天之力,予我同身,同生、共灭!”
他扯出抹苍白的笑,唇齿间涌出猩红的血渍:“杀死你不容易,但了结我自己......轻而易举。”
琨瑜中沉睡百年的天狐之力倾巢而出,顺着血迹涌遍白榆周身。
李仲民眼中的愤恨立刻被欣喜若狂的情绪替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手腕上的琨瑜。
他勉力道:“我是不是说过......天狐之力,对我没用?”
转瞬,他周身爆发出骇人的墨色光芒,黑色裂隙顺着脖颈爬满五官,只剩下渴望的双眼。
两股剧烈的气息震的森林簌簌发抖,林海透露出不详的哀鸣。
李春燕见势不妙,慌忙掷出几柄骨刃,转身向李仲民奔去。
暗影游曳至她脚下,苍白的腕骨死死抓住她的腿,商陆露出个空洞的笑:“你想去哪?”
李仲民收回余光,气定神闲地望着白榆。黑色光芒逐渐盖过琨瑜散发的光,不断蚕食它的妖力。他深吸一口气,一脸餍足,耸了耸肩,掰开钳在他脖颈的手:“新鲜的妖力,果然比尸体上的味道更好,尤其是......天狐之力。”
白榆指尖发颤,却根本无力挣脱他的手。
他方才用天狐之力施展的不是什么法术,而是献舍的绝对契约。过去人妖相恋时会用此契弥补双方寿命的差距,绝对的同生、共死。但他不确定这个契约施展在他身上是什么效果,一个失去时间的人,是被整个天道生灵排斥在规则之外的异类。
枝叶簌簌颤抖的弧度透露着恐惧,叶片像雪一样纷纷落下。古树却因禁行封印丝毫未动。
“那你再尝尝我的妖力,是不是你死期将至的味道!”
清亮的声音乍然击碎僵持的氛围,像古井无波的湖面骤然掀起滔天巨浪。骨刃当胸穿透,将李仲民死死钉在树干上。
燕舒疾奔而至,连忙抓紧白榆远离他。
李仲民的目光扫过她左手腕上另外半块琨瑜,眼中突然一亮。
“你......”
燕舒抬手将白榆拦在身后:“李四三,我才你要找的天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