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紫山脚下。
商陆横躺在枝干上,双手枕在脑后,一条腿不安分地晃悠着。
余光瞥见一闪而过的白光,他丢下手里的树叶,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另一个你又出什么事了?”
白榆挽起袖口,遮住沾染的血迹,面无表情道:“没事,被一帮蠢货捅了几剑。”
“没事?”商陆惊呼着坐起来,“捅了几剑还能没事?你刚才的脸色简直像死了三个月的金针菇。”
他算是知道白榆为什么动不动就“心绞痛”了,燕舒每次重伤他都有感应,就像是伤在他身上一样。
当街杀李仲民时他甚至直接现原形了。
商陆从树梢上跳下来,围着他绕了两圈,啧啧称奇:“你们两个差了十万八千里,怎么看都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居然是同一只妖。你还能感受到她受伤,那你受伤她能感觉到吗?”
白榆丢给他一个冷眼。
商陆恍然大悟:“噢对,你在我密不透风的保护下什么时候受过这么重的伤?倒是燕舒,论坛上不是说她挺厉害吗?怎么老受伤。”
说完,他又自顾自地回答:“我看论坛上蹲她的帖子排了几百页,这么多妖等着抓她,她才被捅了几剑,也算是命大了。”
白榆没应声,燕舒虽然被群妖盯上了,但还好李仲民还没意识到她的存在。解决了李仲民,他自然有时间慢慢收拾那群蠢货。
更何况......李仲民也等不及了。
白榆苍白的指尖停在袖口上,鼻翼间似乎又嗅到那个冬天的寒意。风声突然变得急促,头顶的树叶哗哗作响。他默不作声地捋平褶皱,侧身望向高耸的山脉。
“毒揣好了吗?”
“放心吧,你交代我办的事儿什么时候出过岔子?”商陆结结实实拍了两下胸口,表情有些不解,“你要毒他的话来这儿干什么?”
“你在岭山也看到了,他豢养妖怪,用的是山神之力。”
“对啊。”商陆想起琮耳的惨状,全身汗毛直竖,下一刻,他像是想到什么,顺毛的手僵在半空中,“他......不会来荆紫山.......”
白榆点头,一手扯出挂在脖颈上的琨瑜,另一只手双指并拢,从琨瑜中凝出一抹温润的光晕。
商陆捂着头,奓毛道:“他疯了吗?熏池啊!他敢触她的霉头?惨了惨了惨了。”
白榆松开手,光晕挣脱束缚飞快逃进山中,在空中留下一抹淡淡的印记。
他按住躁动不安的商陆:“以前的熏池确实很难对付,但人类无形中削弱了太多山神之力,连你都能借我的力量和她打几个来回,他怎么不能?何况......现在只有熏池的力量能满足他的野心。”
山神寿与山齐,可现在群山遍野,还有几分生机?
商陆一杆银枪就能制住熏池,一场洪水就能加速渔山神的死亡,山神,早就不像从前一样坚不可摧了。
李仲民要想掌控群妖,只能选择现存山神中最强的力量。
商陆脸上露出点似懂非懂的表情,有野心是好事,但也要看他够不够资格。他囚住琮耳已属侥幸,居然还想对熏池下手,真是活腻歪了。
他耸耸肩,摇身化作白榆脚下暗影。
白榆伏低身形,双臂化为纤长有力的前爪,雪白的皮毛覆盖全身。踩着落叶,循着光影没入的方向追去。
郁郁葱葱的枝叶圈出一方静谧天地,荆紫山在静默中蛰伏,折断的枯木长出新芽,覆盖了破败的缺口。光影的痕迹在一棵几丈粗的古树前停下,围着树干绕了两圈,亲昵地钻进树荫里。
树叶颤抖片刻,垂下一截紫色长袍。
白榆抬起前爪,在树干上蹭了两下,身形逐渐拉长,掌心贴着粗糙的树干,抬头向上望。
泼墨似的长发从枝桠上垂下来,苍白、纤长似枯枝的手指接住长发,拢进指尖。熏池侧脸看向树下的不速之客,眉眼间泛不起一丝涟漪:“又是你?”
白榆的视线从她褪色的衣袍移向她没入枝干的双腿,比起上次见面,熏池的气息更弱了。
他身后的影子慢慢拉长,商陆从影子里冒出头,一手撑着脸,笑容灿烂道:“嗨!难为山神还记得我。”
熏池指尖一顿,视线描摹过两张相似的面容,咬牙切齿道:“影妖。”
白榆这张眼都不眨的死脸摆在这,她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他脚底下那只影妖,才是捅了她一枪的混蛋。
熏池攥紧拳头,古树感受到她的愤怒,哗啦啦颤抖着。
白榆坦然面对她的情绪,直接道:“有人要杀你。”
熏池磨了磨后槽牙,被他们戏耍的愤怒还堆积在心里,嘲弄道:“怎么?还想再捅我一枪?你居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荆紫山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她抽出藤扇,狠狠挥下。
几根藤蔓破土而出,商陆见势不妙,立刻缩回影子里。
白榆神态未变,抬手拽住向他抽来的藤蔓,掌心蔓延出熊熊狐火。透过火焰,直视熏池的眼睛:“我说,有人要杀你,如果你想让我再捅你一枪才能乖乖听话,也不是不可以。”
熏池几千年没受过这种挑衅,一手翻转藤扇,另一只手猛地敲击身下的树干,簌簌掉落的叶片绷直叶脉,化作利剑,无孔不入地刺向他。
白榆不耐烦地垂下视线,细密的破空声刺穿他紧绷的神经,他刚要动作,胸口又传来一阵剧痛。他短促地吸了口气,几枚叶片擦着脸颊划过去,白榆立刻闪身躲在树干后。
熏池扬眉一笑:“知道我的厉害了吧?我上次太大意了,不然怎么能让你得逞?”
商陆从阴影里探头看他:“没事吧?她又受伤了?”
白榆脸色瞬间苍白下来,一瞬间的致命伤让他几乎无法动弹,琨瑜在胸前发出灼热的光,他勉强道:“心口中了一刀。”
“先中剑,又中刀,她还真没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啊。”商陆啧啧称奇,“要不你再去帮她?这儿有我呢。”
白榆缓了口气,感觉胸口的疼痛有所缓解:“不用,她还没柔弱到这个地步。”
商陆眯着眼睛打量熏池的动静,顺道丢给他一记白眼:“那你刚才干嘛丢了魂似的跑去救她?”
白榆回敬以白眼:“她中了幻术。”
燕舒没他这么铁石心肠,任何一点过去的幻想都足以让她沉溺其中。他要是不赶去救她,商陆恐怕得挨个替他们收尸。
白榆目光落在他和商陆相连的阴影上,影妖宿主意外死亡,相当于折了他们半条命。燕舒这条命还载着另外一条半,她再这么莽撞,商陆得先给自己哭坟。
熏池倒吊着从树上探出头:“说什么呢?你们居然还有心情闲聊,到底把没把我放在眼里?”
商陆被她吓了一跳,全身汗毛直竖,化成一团影子紧紧贴在树上。
熏池一看见他这张脸就想其她被银枪钉在地上的屈辱日子,她勾勾手指,无数枚叶片淬着鲜艳的光,对准白榆。
“别以为我动不了就不能拿你怎么样,只要你还在荆紫山的地界上,就别想逃出去了。”
“是吗?”胸口撕裂般的疼痛逐渐散去,察觉到燕舒脱离危险,白榆将注意力在她身上,指尖触碰到衣领下的琨瑜,他扬眉说:“那你怎么还让夫诸逃出去了?”
熏池眼中目露凶光,夫诸带着燕舒从她眼皮子底下逃出去这件事只有她知道,不管他是怎么知道的,敢当面提起来,看来是真不想活了。
她手腕一抖,叶片蓄满怒火,呼啸着刺向白榆。
白榆挑起领口下的琨瑜,淡淡吐出两个字:“回溯。”
破空声戛然而止,叶片静止在半空中,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寸寸化为灰烬。
白榆透过琨瑜晕出的光,挑衅地勾起嘴角。
叶片骤然回溯至空无一物的状态,熏池盯着他拎在手上的另外半块琨瑜,睁大双眼:“你也是......天狐!”
她虽然一直知道夫诸有这么一块玉,但他宝贝的谁也不让看,以至于认识燕舒几十年,从没发现她手上戴着的就是琨瑜。
两块琨瑜在她脑海中合二为一,难怪她怎么都没办法挣脱的银枪,燕舒一抹狐火轻轻松松就消解掉了。
合着他们早就认识,还关系匪浅!
她堂堂山神,居然被轮番戏弄。
熏池怒不可遏,双腿从树干上迅速抽离,抽出藤扇,翻身直取面门。
商陆贴在树干上,拖着白榆躲过攻击。白榆半倚着树,指尖蕴出一团狐火:“如果你一点也不在乎有谁要杀你,不如我现在就一把火烧了荆紫山。我手上这团火,你猜多久会烧光整座山?”
熏池动作一顿:“你敢!”
白榆伸直手臂,一团火苗摇摇欲坠:“我怎么不敢?”
熏池咬着牙合上藤扇:“除了你这种不知死活的,还有谁敢对我动手?”
商陆帮腔:“哪能啊?人类可比我们不知好歹多了。”
“人类?”
白榆点头,收起狐火:“要对你动手的就是个人类。”
熏池下意识想反驳,白榆像是看穿她的想法,直接道:“别忘了渔山是怎么被屠的,他已经在制造舆论,况且以你现在的力量,就算一人一脚也能把荆紫山踩平了。”
“不用你在这假好心,是谁让我元气大伤的?别说是一个人类,就算成千上万个我也能护住荆紫山。”
熏池攥紧藤扇,丝毫不退让。她虽然早就厌倦山神这个身份了,但职责所在,她不会让荆紫山重蹈渔山的悲剧。
白榆不喜欢在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上多费口舌,他掌心燃起一束更旺的狐火,威胁道:“立刻在方圆一百里内设一个山神结界,不然我就烧了这座山。”
“你!”
熏池从没这么憋屈过,要是有人三番五次威胁她,她早就把人吊起来好好抽一顿。但白榆偏偏是只天狐,她的动作还真不一定有他这把火烧的快。
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做不到。”
商陆掏掏耳朵:“什么?”
他不信熏池真硬气到这份儿上,白榆都这么威胁了她还能无动于衷。
“你唤醒夫诸的反噬之力削弱了我太多妖力,我没法再布施封印。”
商陆混沌的影子几次变换形状,短促地噢了一声,似乎没想到一向张扬的熏池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不过夫诸当时吸取的妖力居然能削弱她这么多?
白榆:“那你就躲起来,别被他发现。”
熏池一头雾水,被他们搞得烦不胜烦:“你说的到底是谁?有这么危险吗!”
商陆转眼游到她脚边,悄声说:“说了你也不认识,他是我们老仇家了。不过有个身份你肯定听说过,他就是统领方相氏的人,一个人类,能驱使那么多妖帮他做事,能不危险吗?更何况他还抓了岭山山神。”
“琮耳?”
山神之间虽然从未见过面,但她对岭山的翠玉团子还是有所耳闻,琮耳那副软糯性子......熏池攥紧手心,不敢细想下去。
“对,不过我们已经把她救出来了,所以他现在奔着你来了。”
熏池迟疑地看向白榆,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是来帮她的。她有些不自在道:“喂,你到底和燕舒是什么关系?”
盯着他看得久了,她居然从他眉眼里看出一点诡异的熟悉感。
白榆仰起头,细碎的阳光落在脸上,心里弥漫的情绪在这一刻陡然清晰起来。他其实完全可以袖手旁观,不用在意熏池的死活,但如果李仲民得到了她的山神之力,一切只会倾覆的更快。
他没有什么活着的必要,可她还要活下去。
会帮熏池,或许只是因为她那点微薄的善意。他不怪她对燕舒下手,天狐的身份对任何一只妖都有着无与伦比的诱惑力,但她即使那么想要天狐之力,也没有暴露燕舒的身份。
就为这点,荆紫山也有存在的必要。
白榆不得不承认,即使是从恨意里生出来的他,也留存着燕舒心底最根本的善念。
他能做的,只是尽力让一切保持燕舒熟悉的样子。
至于过去的宿怨,从他在她身体上剥离的那一刻,那些怨恨和不甘,都应该由他来承担。
而燕舒,只需要是燕舒就够了。
“我就是她。”
可我......也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