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是身份显贵的象征。
对李家村来说,名字只是区分做工的代号。
至少,李四三的名字是这样。
可他早就不是李四三了,这该死的,比杂草更轻贱的两个字,代表了他不愿回想的过去,早就该埋进土里,卷进浪里,永远也不要被人提起。
他发过誓,要将一切视他如草芥的人都踩在脚下。所以他忍辱负重,攀附上方相氏,从此变成李仲民。
李仲民垂着头,低低地笑了起来。抬手握住洞穿胸前的骨刃,猩红的裂缝布满手掌,覆住骨刃,轻而易举地抽出来。
“原来......你才是我要找的妖。”
白榆咳出一口瘀血,攥住燕舒手腕:“你都......想起来了?”
燕舒回握住他的手:“是我的错,让你独自承担了这么久。”
“我......我本就是脱胎于你仇恨而生的的执念,复仇,才是我活着的意义。我已经和他签订献舍契约,杀了我,他就活不下去了。”
燕舒将他挡在身后,目光紧紧盯着李仲民:“你现在一口气都喘不直,他受一点影响了吗?再说你现在死了,商陆怎么办?复仇早就不是你活着的唯一意义了。”
白榆望向和骨妖缠斗的商陆,攥紧的手逐渐松开。
李春燕余光瞥见燕舒,妖力更甚,三根骨刺钉住游走的阴影,不动声色地挡在燕舒和李仲民之间。
李仲民抓住她的头发,猛地揪紧:“你在岭山遇见的是她吧?你一早就知道她的存在了,为什么瞒着不告诉我?”
李春燕绷紧下颚,不受控制地仰起头,目光还紧紧锁在燕舒身上。
她张了张嘴,无声地说:“快走。”
白榆指尖一勾,商陆顺势又回到他脚下。
李仲民握着骨刃,贴紧李春燕脖颈,划出一道细密的血线。
“怪不得你伤成什么样他都毫不在乎,当年那只小天狐多孝心啊,知道你是被我毒死的,顷刻杀了我手下三十多个人,杀了我妻女,连带着我也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燕舒握紧掌心,骨刃挣脱李仲民,飞回她手中。
“你不用美化自己,为了你妻女?你还记得她们叫什么吗?她们不过是你权力的象征,尊位的体现,从始至终,你爱的只有自己!”
“你有什么资格谴责我?我苦心经营多年,只差一点!只差一点我就能让所有人对我俯首称臣,是你毁了一切!不过现在,我又要重新把这一切都拿回来!”李仲民掐紧李春燕的脖子,凑近她耳边,“杀了他们。”
李春燕眼中满是挣扎,但他话音一落,立刻不受控制地冲上去。
燕舒反手推开白榆:“商陆,看住他。”
白榆还想说什么,商陆用阴影将他死死捆在树上,埋怨道:“怪不得你让我找下家,原来你早就想好要和他同归于尽了。”
白榆闷闷地咳嗽,疼痛感一阵阵漫溢开来,几不可闻地说:“可除了复仇,我还能为什么而活?”
燕舒持刃挡下攻击,掌心燃起狐火,连成绳索,困住李春燕。
即使骨妖不惧死伤,也在灼热的狐火下哀嚎不已。燕舒越过她,直取李仲民面门。
李仲民虽然是活了一百多年的老妖精,但只虚长了年岁,妖力运用的还不够熟练。
他抬手散去狐火,燕舒横腿一扫,李仲民纹丝不动,身后又传来破空之声。燕舒闪身避开,森森白骨迎面刺来,擦着她手臂钉在树干上。
李仲民抱着手臂,游刃有余地扫视着她们:“附着尸骨而生的妖,到底不如我亲自饲养的听话,不过有她这张脸在就够用了,你舍不得杀她。”
话音未落,燕舒抽出脑后的发钗,越过骨刺,屈肘重击她胸口,将她压在身下,一手将发钗狠狠插在她心间。
钗身完全没入心口,银花染了血,簌簌颤抖。
李春燕喟叹一声,眼神渐渐清醒:“小舒......”
燕舒藏起发颤的指尖,冷声道:“别用她的语气叫我。”
伤口迅速腐化,不再愈合,露出森森白骨。
燕舒站起身,垂眸看她,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李春燕微微勾起唇角,虚弱地说:“我又想吃......阿狐种的水黄瓜了。”
李仲民意识到不对,但还没来得及反应,李春燕的肉身瞬间瓦解,干瘪的衣服下露出几截枯骨。
风声突然变大,漫天落叶纷飞而至,覆盖在她身上。妖生于天地,死后也归于天地,这是所有妖的归属。
连同那支熠熠生辉的发钗,也埋葬在落叶之下。
燕舒转身,用手肘细致地擦过骨刃:“我为什么杀不了她?我娘是人类,不是这只骨妖。”
即使她们有着同样的面容、记忆,她也不是李春燕。
她早就死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而她,不过是李仲民用来牵制她的躯壳。
李仲民咬紧牙关:“骨妖生死不惧,怎么可能被你一支小小的发钗杀死!你用了什么幻术?李春燕,给我站起来!”
那不是普通的发钗。
是李春燕生前最爱的银丝钗。
“骨妖不是生死不惧,他们附着尸骨而生,复生后与原身无异,所以他们最怕的就是被拆穿身份。而唯一能区分他们的,只有尸骨生前的贴身物品。”
燕舒颤抖的手逐渐坚定,她联系过徐子安,《除妖志异》中有记载,骨妖极少出现,一旦被亲人察觉,会大开杀戒,极难杀死。徐素生平从未除过一只骨妖。她被骨妖追杀到渔山,渔山的妖告诉她,想除掉骨妖,只能用死者生前的贴身物品。
人类从没真正了解过妖,所谓除妖师,不过是在前人鲜血堆砌的经验上,找到了活下去的机会。
所以即使李仲民催生了骨妖,也不知道她的弱点,才误以为她生死不惧。
白榆眼神一颤,骨妖腐化的一瞬间,几乎立刻让他想到那个刺骨的寒冬。
但他也很快反应过来,他们的母亲早就葬在那座山上,李仲民不过是想故技重施,再用她的死亡击溃他们。
李仲民转了转手腕,垂着手,布满黑色裂纹的脸上缓缓平静:“妖就是妖,说什么母子情深,还不是说杀就杀了。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你可能早就忘了她当年是怎么含辛茹苦把你养大的。捡了你这么个妖物,呵,她后半生的不幸都是因为你啊。如果她不与妖邪为伍,自然就不会被毒死。说到底,她死,是被你牵连的!”
燕舒目光冰冷,割破掌心,将血抹在琨瑜上,鲜血牵引其中的天狐之力,抽出寸寸红线。燕舒绷紧红线,迅速掷出。
“天狐之力对他没用!”
白榆大声提醒,红线落在李仲民身上,瞬间消弭,像不曾出现过一样。
燕舒立刻反应过来,反手抽出骨刃,俯身攻他右腿。
李仲民气定神闲地歪了下头,抬手掏向胸腹上最大的裂缝,抬起一张模糊的脸。
燕舒瞳孔猛地一缩,错开方向,骨刃狠狠钉进树干里。
李仲民玩味地观察着她的表情,轻笑道:“看来,你认识她?”
燕舒收紧指尖,目光虚虚落在那张脸上。
额角的血痕凝成褐色的痂,她半垂着眼,眼角的妆容模糊成含糊的一团。一道裂缝紧紧束缚住她的脖颈,脆弱得仿佛瞬间就能折断。
她稍稍抬眼,睫毛颤得厉害:“燕舒?”
“洛水!”
李仲民:“我手下一名得力干将突然辞职了,你猜是为什么?我察觉到他身上有妖气,于是顺藤摸瓜抓住这个妖物,就是她在背后蛊惑了王昭。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怎么还学不乖,非要和人类纠缠在一起?还好我山上之前,顺路捉住了她。看你的表情,你们不仅认识,还......关系匪浅?”
古树突然簌簌发抖,树冠垂下数十条藤蔓,破开猎猎风声,探向他胸口的裂缝。
李仲民适时合上裂缝,攥住一条藤蔓:“山神也想救她?好说,我只要你一部分山神之力。”
他手上的黑色裂缝沿着藤蔓攀向古树,痕迹蔓延过的地方,藤蔓寸寸枯萎。
燕舒连忙斩断藤蔓:“熏池!他打的是你的主意,别出来!”
李仲民指指胸口:“那怎么办呢?我现在是用她的妖力而活,可这个小水獭就要撑不住了,你忍心看她去死?”
燕舒咬紧牙关,洛水的状态实在不好,她不能轻举妄动,现在看来任何妖力都对他无效。
她攥紧骨刃,琨瑜的凉意一阵阵扩散。
她低头瞟了眼半块琨瑜,如果......她能彻底回溯时间。
白榆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抬手搭在她肩上:“他是靠汲取妖力而活,等妖力消耗殆尽,他也会死。”
燕舒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他,斩钉截铁道:“我不可能牺牲洛水!”
李仲民:“那就牺牲掉你们吧!”
“谁敢在荆紫山撒野!”
夫诸大喝一声,四蹄踏着的云雾顷刻笼罩荆紫山上空,他仰头长啸一声,山上的树木像排兵布阵一样飞快移动,将古树移至更深处的森林。
他在云头上翻身一变,拽出两道刺眼的闪电,狠狠劈向李仲民。
李仲民展开全身裂缝,将闪电拆吞入腹,他举起手,放在眼前,立刻感受到无比充盈的妖力。
他一脸魇足道:“好纯正的妖力,早就听说荆紫山除了山神还有护山神兽,居然是真的。”
李仲民仰天大笑,感觉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既有山神,又有神兽,他就能更快推广妖力作为再生资源,属于他的时代,马上就要到来了!
夫诸冲下云头,落在燕舒身侧,表情还有些不自在,梗着脖子问:“他,他到底什么来头?”
白榆:“他濒死的时候吃掉了几十年里用燕舒血肉炼制的丹药,既不是人,也不是妖。”
燕舒恍然明白为什么不能回溯他的记忆,甚至在王昭的记忆中见到他也是模糊不清的一团。
因为他早就失去了时间。
时间在他身上无从体现,他的生命里也不再有时间流淌。
他站在那里,只是一片虚无,所以一切招数对他都没用。他们虽然能用肉眼看到他,却无法触及他,所有的伤害只是时间表层的涟漪,根本不能深入肌理。
燕舒攥紧拳头,怪不得他敢单枪匹马来抓熏池。
李仲民凝视着指尖的裂缝,猖狂道:“你们再多招数也不过是对我的滋补,何必再挣扎呢?”
他张开手,裂缝对准树干,狂风骤然呼啸而起,荆紫山的妖力顺着他的吸引汇聚成一个漩涡,源源不断涌入他体内。树木肉眼可见地干枯下去,燕舒当机立断攻上去,骨刃贴着他鼻尖划过,在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白榆指尖凝出狐火汇聚而成的箭矢,连射几箭,限制住他的行动。
商陆牢牢附着在他脚下,谨防他又做傻事。
夫诸操纵林海,地面探出无数条藤蔓,纷纷缠住他的四肢。
李仲民狞笑着,连余光也懒得施舍给他们。他们的攻击根本对他造不成一点伤害,再负隅顽抗也没有意义。
闷雷搅动阴云密布的天空,暗沉沉的云压在每个人心头,燕舒竭力克制住对雨天本能的恐惧,但速度还是不免迟滞。
李仲民敏锐察觉到她的迟缓,他抬头望了望天,挥手斩断藤蔓,无视迎面而来的利箭:“你害怕雨天?也对,每逢雨天都是我取血制药的日子。”
他甩开藤蔓,缠住燕舒脚踝。
白榆接连射出三箭,割断藤蔓:“夫诸!别让雨落下来!”
夫诸:“我是兆水之兽,不是避水的!”
闷雷接连在耳边炸响,燕舒动作更加迟缓。
白榆神经逐渐紧绷,他比任何人更能理解燕舒的恐惧,三十几年的囚禁,让畏雨几乎变成一种本能。
夫诸指尖迷茫着云雾,鼻翼间嗅到雨水的气息。他傍水而生,下雨会增强他的妖力,但他也亲眼见过燕舒对雨水的恐惧,雨一旦落下来,她就会丧失行动能力。
他咬紧牙关,双指并拢,重新排布山林走向,紧密的林海汇聚而来,枝桠遮盖住阴云密布的天空。
“你带她先走!”
夫诸大吼一声,穿过云雾,昂起四角,冲向李仲民。
白榆碾了碾脚下的阴影,冷声道:“商陆,帮我拖一会。”
影子蠕动片刻,不甘愿地追随着夫诸的蹄子。
空气的味道逐渐变得潮湿,窸窣的树叶搅动着泥土的腥气。铺天盖地的气味将燕舒紧紧包裹的密不透风,她绷紧指尖,完全感知不到外界发生了什么。
白榆走到她身后,展臂将她抱进怀里,微凉的手覆盖住她双眼,轻声说:“要下雨了。”
燕舒更加僵硬,说不出一句话。
“夫诸让我带你走,但我猜你一定不想离开。”
燕舒轻轻眨了下眼睛,睫毛拂过他掌心。
白榆视线落在她发顶上,从前他就是她,从没用这样的视角去观察过她,或者说......他自己。
所以他也更能理解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阿娘被毒死的时候,她是个连自己是人是妖都分不清的孩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凋零、残败,变成小凉山上的一抔土。
被捉去囚禁的那些年,她才刚萌生自己是妖的念头,却不会运用妖力,受制于人,连保护自己也做不到。
所以她一直逃着,躲着,避无可避的时候,他就这么诞生了。
他的出现,就是为了帮她改变无能为力的过去。
他们都不会再逃避了。
白榆放下手,抬起她的脸,透过枝桠的缝隙,看向蓄满雨水的天空。
“燕舒,不会再有人能将你囚禁起来,那也不再是雨了。刮风下雨,落叶飘雪的时候,是她回来看我们了。”
雨滴砰然坠落,星落如雨,又如落花。
燕舒虚焦的视线终于凝聚在细密如线的雨丝上,她蜷缩着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脸上的雨,就像这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雨。
她在心里轻轻念道:娘,我也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