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素摇着蒲扇,闭上眼睛都能感受到对面的不安分。
徐子安翻了两页书,压抑不住的叹气声顺着书页溜进她耳朵里。
已经见过活生生的妖,再看书上的总觉得索然无味。
徐素重重喘了口气:“你要是在我这呆不下去,就回家去吧,左右你父母也不喜欢你和我来往。”
“没有,太奶奶,我喜欢待在你身边。”
徐素是徐家最年长,辈分最大,脾气也最古怪的老人,每天只爱整理她那一屋子旧书,侍弄花草。
家里人说她年纪太大,要请人来照顾,她也坚决拒绝,固执地独身住在这儿。
别人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清楚,她是为了守着渔山。
但他不理解的是,太奶奶明明对妖这么了解,和渔山有那么深的关系,这么多年也没对他说过一句。
“我要是不想让你知道,你以为你还能安安稳稳猫在书房里看这些闲书?”徐素阖上双眼,语气悠远,“都是些陈年旧事,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徐子安听到她声音,才意识到刚才不小心抱怨出声了。
他咂摸出她语气里松动的痕迹,拎着凳子坐到她身边:“太奶奶,您就给我讲讲呗,反正我现在也知道妖怪的存在了,就算陈年旧事我也想听。”
陈年旧事。
徐素心口塞着几个字,但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怎么会是陈年旧事?
对她来说,那些事情还鲜活的仿佛昨天才发生。
午后的阳光熏的人昏昏欲睡,多年来紧绷的弦随着松弛的皮肤,一溃千里。
她掀起眼皮,看着连摇蒲扇都会颤抖的手。
她突然意识到,徐素已经不再是大名鼎鼎的除妖师,她只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太太。
脾气古怪,还惹人嫌。
日薄西山,英雄垂暮,何况她还算不上什么英雄,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她喃喃自语地说,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问徐子安:“从哪说起呢?”
“就从渔山吧。”徐子安从六岁第一次来她家时,每年夏天都会来钦北省陪她在渔山脚下坐一会,她通常会带两瓶酒,倒在山脚下。他一直知道渔山对她来说意义重大,却从来不知道这种意义从何而来,“您就说说,您为什么每次都不上山啊?”
他的问题一下把徐素的思绪拉回遥远的过去,她眯着眼睛,抬起手,阳光透过指缝,落在脸上。
屋内弥漫着熟悉的草木清香。
像是回到多年前,她第一次踏进渔山的午后。
“不是上不去,而是我不能上。”
“渔山是因为她封的?”
燕舒难以置信道,连夫诸也压抑着视线竖起耳朵。
一个人类,究竟做了什么,能让山神决定封山?
燕舒:“我一直以为渔山神封山,是因为讨厌人类。”
他是有名的守旧派,封山几十年,大家只看到这个结果,从没深究背后的原因。
但燕舒怎么也难以把封山和方才稍显严肃的老人联系在一起。
“也可以这么说吧。”
小熙触摸着垂落的树梢,轻盈的脚步透露着生机,徐徐道:“小素呀,是附近十里八乡有名的除妖师,据说从她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开始,他们家就是做除妖师的。”
蒲扇掀起微风,拂动她鬓间的银发,苍白的发丝在阳光下几近透明。她安然道:“那时候人和妖太对立了,恶妖横行,人呢,对妖也太残忍。总之一乡一镇都少不了除妖师,我从三岁起就跟着父母除妖,除妖这件事就像呼吸一样,是我与生俱来的本能。但一件事做了十几年,我就忍不住问,为什么?”
“因为小素骨子里就是很善良的人啊。”小熙皱着鼻子,“那时候人类很弱小,又没什么抵抗手段,不少妖就趁机横行霸道,做了不少坏事。所以才需要除妖师,但他们虽然有几代人积累的经验,对我们了解的还是太少,永远有更强大的妖等着他们。”
“所以谁遇上就是谁倒霉咯。他就会......”小熙猛地转身,冲夫诸做了个鬼脸,“嗷呜一口吃掉你!”
夫诸听的认真,突然被她吓了一跳,直接窜到旁边的树上。
“大妖吃人都不吐骨头,不过我不吃。”小熙捧着肚子哈哈大笑,末了,她眼中又闪过一丝悲伤,“小素就很倒霉。”
“我十七那年,独自带队除一只骨妖。”年迈的声音带着沉沉暮气,提起骨妖还带着股气愤,“骨妖会附身在尸骨上,欺骗至亲,吞噬血肉。但我没料到,他那么强......队里的人都死了,我一直逃,最后被一只骨箭扎穿心脏,钉在树上。”
“是我先发现了小素,她伤的太重,我只能让渔山神来救她。”小熙叉着腰,正经道,“我当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救,我看到她腰上的除妖符了,人类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除妖师还算是好人。”
徐素唇边聚起一抹苍白的笑,回忆着那段金黄色的过去:“渔山的妖对我很好。人类总以为妖是不可理喻的野兽,但实际上他们却形成了比血缘更牢固的感情。你现在看的除妖志异,多半就是我在渔山上写的,他们教我认识了很多妖。妖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未知,一旦确切知道他是什么,就没那么可怕了。我意识到,人类和妖怪的关系也可以不那么紧绷,所以伤一好,我就迫不及待下山,想给大家分享这段经历。”
“人类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听别人讲话!”小熙抱着手臂,拼命摇头,“没有人听小素说话,他们只在意又多了一座山的妖怪可以杀。”
夫诸奇怪道:“人类那时候不是很害怕妖怪吗?”
小熙点头,又摇摇头,表情气馁道:“因为他们只记住了一件事,渔山的妖怪很友好,友好就意味没有威胁。”
她摸着树干洞穿的伤口,几十年过去,草木焕然一新,但深刻的伤口还是留了下来:“渔山的妖,大多是攻击性很低的梦妖、树妖。妖的身份只赋予了我们灵智,能像人类一样,会说会笑。但在人类眼里,妖就是妖。可谁会相信一株草能杀人?”
作恶的妖会让人类同仇敌忾,但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伤害弱小的妖,他们从没意识到,那样的行为,与恶妖无益。
“又或者,他们可能不认为世界上有除了人类以外的任何生命。”
小熙垂下眼,垂头丧气地说。
“他们一直追问我渔山的下落,从没意识到我想表达的是那些妖和我们一样会吃饭睡觉,有一样的感情。他们只在意怎么用妖的骨头做更好的利刃,怎么研制出更毒的药,杀更多的妖。”
徐子安声音艰涩地说:“所以人和妖的仇恨永不止息。”
“对,我对他们感到绝望,所以开始独行除妖。靠着渔山教给我的知识,成了名震一方的除妖师。”徐素闭了闭眼,声音突然颤抖起来,“直到,直到五年后,渔山附近发生一桩惨案。方相氏一脉人被屠了个干净,从上到下没留一个活口。很多年都没发生过那么惨的事了,群情激愤,所有人都笃定是妖干的。我去看过现场,凭我多年的经验,那绝对是只失了神智的大妖做的,这种妖跑到哪里都很危险,我必须尽快除掉他。那里离渔山不远,我就上山,想问渔山神有没有见过那只妖。”
小熙耷拉着眉眼,脚尖不安地滚动着石子,瞳孔映着光,像是那日冲天的火光:“小素又回到渔山,我们都很高兴,但有一群人......跟着她上了山。”
徐素捂着头,蒲扇坠在地上,夕阳落在脸上,写满了痛苦。
“他们,他们杀了半山的妖!”
燕舒焦急地问:“渔山神不能保护你们吗?”
小熙苍白一笑,眼中闪着莹莹泪光:“你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山神只能约束妖怪,管不了人类。那些约束不了的妖下山作乱,他们活该被猎杀。但我们一直乖乖待在渔山上,为什么还会被猎杀?”
夫诸咬紧牙关:“山神的职责不就是顺应天意,守护一山生灵吗?”
小熙懵然点点头,落下的夕阳在她脸上蒙上一层阴影:“但有时候,民意即是天意呀。我知道小素不是故意的,但群情激愤的人类分辨不了是非,或者他们也根本不屑于分辨,他们只想找一个发泄的出口。天命不可违,所以我们乖乖被杀了半座山。”
她闭上嘴,不再描述接下来的事情,只是专注地盯着那抹血色夕阳。
不用往下说,燕舒和夫诸大致也能明白发生了什么。
人类力竭,毁半山,拂袖而去。
硕果......累累。
所以,渔山神才会固执封山。
燕舒指尖一片冰凉。
或许渔小宝也是那时候被人盗挖走的,一片混乱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脚下的一铲子土,也是生命本身。
徐子安扶着徐素,连忙帮她顺气。
徐素紧紧握住他的手:“所以我从不上山,我既怕他们没有原谅我,又怕......他们要是原谅了我,我该如何自处?”
小熙收回视线,转头盯着燕舒说:“你认识小素?”
“算是认识。”
“她现在应该也是个老掉牙的小老太太了,挑酒的眼光都变差了。下次你见到她,麻烦替我告诉她明年不必来送酒了,做个快乐的老太太就好。”小熙摸了摸下颚,小素以前总给她带糖,她贪嘴,吃出了虫牙。不过妖怪没有牙医,虽然她再也没吃过糖,但虫牙还是会隐隐作痛。
人类的生命太短暂,所以一颗小小的虫牙都要迫不及待的去掉,但她还有漫长的时间去适应这种回忆带来的疼痛。
“你就和她说,我们原谅她了。”
小熙转过身,抹掉眼角的湿意,至少她原谅了。
她又何尝不知道,她也一直在惩罚自己。
渔山被屠后,世上少了一位英姿飒爽的除妖师,她嫁了人,掩盖一切过去,固执地守着渔山。
草木生了一茬又一茬,新生的小妖怪都不知道渔山的过往。
只有他们,守着陈旧的回忆,放不下彼此。
她咧嘴一笑,指着前面的山洞说:“渔山神就在里面呢,他最近总是昏昏沉沉没什么精神,一会见了你们,一定能吓得他蹦起来。怀梦姐姐走了以后,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一直惦记呢,可惜怀梦姐姐还是不愿意见渔山神。”
她絮絮地念叨着,拼命冲淡心里的酸涩,领着他们进去。
怀梦拂开枝桠,林荫间四下静谧,小妖怪都没见过她,警惕地趴在树梢上,偷偷观察她。
阳光透过交错的枝叶,洒在林间空地上,斑驳的光影落在潺潺流水上,河水在阳光照耀下闪着银白色的光,蜿蜒蔓延向树林深处。
河岸空地上,坐着一袭深色的长袍的老太太,袍子边缘的阴影遮住她的脸,头上戴着一顶用树枝和树叶编织而成的帽子。
一只小鸟轻轻落在她头上,她丝毫未动,宁静地感受着一切。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只有河流的声音和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怀梦平复着呼吸,走到她面前,还未开口,梦婆婆轻声说:“你回来了。”
她沉默了一瞬,在她面前席地坐下,将头盔放在怀里。
“我已经坐在你面前了,不用明知故问。”
小鸟被她刻薄的语气惊的连忙振翅,梦婆婆咯咯地笑,抬起手,让它落在指尖。
“出去这几年,别的本事没见长,尖酸刻薄的劲儿倒是和人类学了个十成十的像。”她抚摸着小鸟稚嫩的翅膀,“你当初不是说不报仇誓死不回来吗?怎么,现在坐在我面前的难道是具尸体?”
怀梦扯开领口,在外磨练多年的好脾性一秒破功,她发誓她所有刻薄劲儿都是跟她学的。
“我能不能复仇成功,得看你帮不帮我。”
“哦?”梦婆婆抬手放飞小鸟,袍子下露出一抹敏锐的视线,“我一个快入土的老婆子,能帮你什么?”
怀梦低下头,双指点住眉心,缓缓扯出一条波折的银白色光线,线条并不连段,靠近眉心的地方缺了一块。
袍子微微抖动,很快又归于平静:“你失去了一段记忆?”
怀梦松开手,光线消失在空气中,她点点头,记忆是连续又不规则的线,那个缺口,很明显是有一段缺失。
梦婆婆波澜不惊道:“我帮不了你。”
“为什么!这段记忆对我来说很重要!”
“以你的能力,除了你自己,没人能抹去你的记忆。”她不咸不淡地说,“以前的你不惜抹去自己的记忆,现在的你为了恢复又求到我这里......怀梦,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怀梦攥紧腰间的金算盘。
她作为梦妖,对记忆最敏感,从她察觉到缺失这段记忆开始,她就坐立难安。
会是什么记忆,让她必须抹去?
但她自己抹去的又无法恢复,只能回渔山找梦婆婆。
她咬紧牙关:“我知道,但我必须恢复记忆,才能判断该怎么做。”
梦婆婆轻笑一声:“不,你不知道。你当初抹去这段记忆,一定是为了防止自己做什么。而你现在想恢复它,只是好奇而已,没有一个正当的理由。”
“但这是我自己的记忆,抹去还是恢复,都由我说了算!”
梦婆婆沉默了一瞬,才说:“如果记忆是任你揉捏的果子,那我当初为什么不把屠山的记忆给你们抹去?”
“因为那是我自己的记忆,你没权利替我们决定!”她猛地站起来,几乎恼羞成怒,“你能忘记,那是你的选择,我忘不了!”
她叹了口气:“为什么忘不了?都过去了。”
“凭什么!凭什么那些人的后代活的好好的,而我们......甚至连未来都没有!”
尖锐的声音惊起一群飞鸟。
怀梦永远都忘不了,那群刽子手顶着替天行道的名义,放火烧山。漫天的山火烧起来,只能看见他们狰狞的笑。
“任何生命都会死去,你已经拥有了更漫长的生命,这些时间不是为了让你铭记仇恨的。”
怀梦厉声质问:“你说的倒是轻巧,我的姐妹,家人都死在过去,他们本可以拥有和我一样的时间,为什么现在没有了!”
“这几年山上新生了一些小妖,他们都很......”
“但那不是我的亲人了,你是想用他们替换我的记忆吗?”她深吸一口气,弯腰捡起头盔,“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愿意帮我对吧?那我自己也会找到办法的。”
她攥紧头盔,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梦婆婆苦笑道:“我可以帮你,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怀梦站定,却没有回头,警惕地问:“什么条件?”
“去见渔山神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