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素仰头看着巍巍高山。
渔山其实不高,但她一生都能没爬上去。
她从布袋里掏出两瓶酒,徐子安伸手要帮她,徐素固执地挥开他的手。
“现在买不到什么好酒,你们将就喝。”她絮絮地念叨着,像是和多年老友攀谈。芬香的酒水溢出瓶口,她颤抖着手,将酒洒向这片土地,“早该来了,前几天下大雨,山路不好走,我这把老骨头,摔了估计就起不来了。”
茂密的树荫簌簌摇曳,像是在笑她怕死。
“死是不可怕,但我走了,谁还来看你们?”
微风卷起落叶,飘到徐子安脚边。他拎着布兜,亦步亦趋地跟在徐素身后,像根木头桩子。
徐素摇摇头:“就这傻小子?他不行,我没想把你们的事告诉他,恩恩怨怨到我这就结束了吧。”
最后一滴酒沁入泥土,风卷着酒香捎进山里,林海层层翻涌,像饮尽了这杯酒。
徐素深深望了一眼静默的山,转头对他说:“等我死了,就把我埋在渔山脚下。”
徐子安连忙扶住她:“太奶,您说什么呢,太不吉利了,你身子骨还硬朗着呢。”
徐素抿着嘴角,沟壑纵横的脸上刻满岁月,硬不硬朗只有她自己知道。
“你是不是怪我没让你跟他走?”
徐子安一副被看穿的心虚。
他一开始是有点生气,但每年七月中旬,太奶奶都要来渔山祭拜,必须有人陪着。
前几天陈晨跟他报了平安,知道她没事就好,他就算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徐素年迈的目光描摹他细微的表情,淡淡道:“人妖终不两立,你跟着他,也只会给他带来麻烦。”
徐子安惭愧地低下头,太奶奶说的没错,遇到危险。他连跑都跑不远,跟着他们也是累赘。
他突然想起什么,又问:“太奶奶,我之前去过一个地方,但我却想不起来这段记忆,您说......是妖做的吗?”
“不是你做梦去的?”
“不是!我确实去了,还见到了被惑心寄生的人!”
“那就对了,惑心会让人性情大变,同时也会迷惑周围的人察觉不出来,抹去你记忆可能就是顺手的事。”
徐子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想到黄豆大点的蝇虫,有这么大的本事。妖的可怕,或许就在于他们诡异的能力上。
“徐子安?”
徐子安猛地抬头,对上两道熟悉的身影。
“真是你?你们怎么在渔山?”
燕舒拽着不情不愿的夫诸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身后的老人身上,“这是你太奶奶?”
“对,每年我太奶奶都要来祭拜。”徐子安有些尴尬,太奶奶才刚说让他离妖远点,就在这遇见了,“太奶奶,她是燕舒,这位是夫诸,你那天见过。”
徐素多年来的除妖直觉,一眼就认出燕舒也是妖。不过她身上还有另一种她很熟悉的感觉,混沌的眼中闪过一抹精光,她突然问:“燕舒?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燕舒尴尬地咧嘴一笑:“是吗?可能我的长相比较大众。”
夫诸踮起脚尖,凑在她耳后说:“她老糊涂了,估计是把你认成别的妖了。”
徐素敲敲拐杖,示意自己还没聋:“我是老了,但还没糊涂到记不清事,你身上的气息很熟悉,我绝对见过你。”
燕舒眼睛一亮,抽出骨刃递到她眼前:“您是说它的气息吗?您见过天狐?”
“我没见过这个匕首。”徐素沉思片刻,“不过我确实见过一只天狐,但应该不是你说的。”
燕舒还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就听她又说:“那只天狐七十多年前就应该死了。”
上了年纪的人就爱回忆过去,徐素年迈的目光浸在模糊的记忆里,搜寻出一个小小的,扭曲的身影。
“她是方相氏豢养的小天狐,听说养了几十年,每日割取血肉制药。我见到的时候,她气息奄奄,几乎活不成了。应该不是你说的天狐。”
燕舒随着她的话心里一紧,或许她说的不是她记忆中的天狐,但任何一只妖遭受这样的对待,她都不能无动于衷。
她着急地问:“那她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后来方相氏的人都死了,她也不知道去哪了。”
徐素眼中划过一抹痛苦,她禁不住咳嗽起来,像是破旧的手风琴,在风里发出沉闷的回响。
徐子安连忙站在她身边,挡住风口。
她们谈的这些事太奶奶从来不对他说,他虽然能偷看除妖志异,但太奶奶永远对妖怪的事情三缄其口。
要不是遇见燕舒他们,或许他会一直以为妖怪只是传说。
“这会儿风大,我先扶太奶奶回去了。”
他搀着徐素,笑容有些腼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界定和燕舒他们的关系,说朋友太亲密,说认识也好歹算是生死之交。
燕舒回过神来:“那你们慢点走,我跟陈晨要了你的联系方式,有事再找我。”
徐子安眼睛一亮,刚想开口,徐素拦住他说:“你们来渔山干什么?”
憋了半天的夫诸忍不住呛道:“渔山又不是你家开的,你管我......”
燕舒连忙捂住他的嘴:“小孩子不懂事,我们来渔山找一只妖。”
徐素锐利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银白的发丝在风中颤颤巍巍,像是要熄灭的烛火。
“找人就在山下问,不许上山。”
夫诸掰开她的手,气愤道:“不上山怎么找人!”
徐子安刚想解释,徐素一拐杖敲在他腿上,硬拉着他向外走。
“她是不是除妖把脑子除坏了?不上山怎么找?”夫诸用手背狠狠擦过嘴角,“还有你以后不许捂我嘴,我比你大几千岁好不好,按辈分你得管我叫太太太太太太爷爷!一个人类还在我面前摆起架子来了,呸,我当年受供奉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呢。”
夫诸再一抬头,燕舒早就捂着耳朵走了老远。
他骂骂咧咧跟上,燕舒抬起腿跑的更快了。
商陆压低帽檐,盯着头顶明晃晃的一行大字,眼前一阵发晕。
他推了推坐在花坛边上的白榆,呆滞地问:“我们还要在这蹲多久?”
从他在洛水那回来,就带着他蹲在森科门口,蹲了三天,不知道他又想干嘛。
白榆一动不动盯着门口,没出声。
商陆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眼前只有一排反光玻璃,再也看不见别的。
“你不是去杀洛水了吗?怎么没动手?”商陆细数他奇怪的行为,“你还查了森科高管,也没动手,难道你真要从良?”
天色突然变暗,头顶响了几声闷雷,商陆抬起帽檐,心里有些没底。
白榆目光死死地盯着森科门口来往的人。
查丁颖,因为感觉到她身上有惑心,想通过她查查森科的底。
而杀洛水,是因为除了施桉山上那群小妖,她是和燕舒关系最密切的妖了。
重活的这些天,他一直在想,是谁突然暴露了燕舒的身份。
思前想后,最有可能的就是洛水。
她和燕舒走的近,最容易发现她的身份,而且经过打探,她现在的男朋友,竟然也在森科工作。
天底下没有这么巧的事。
为了防止回溯前的事情再次发生,他必须断绝一切后患,
但一看到燕舒那双眼睛,他就没法在她面前动手。
他没回答商陆接二连三的问题,反而问:“如果有一个人,毒死你母亲,逼死父亲,囚禁你几十年,你会怎么做?”
商陆刚想说他们哪来的父母,转脸看见白榆一本正经的表情,到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
他没怎么思考,直接道:“当然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比他对我做的事还要狠千倍万倍。”
“你说得对。”
白榆闭上眼,嘴角却扯出个比乌云还暗沉几分的微笑,他鼻翼间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几十年过去,那人身上的腐臭味儿还是一直萦绕在他鼻翼间。
他行走世间,看过太多仇恨消弭,笑泯恩仇的佳话,但他生来就不是为了忘却仇恨的。
那些和解的仇和怨,只能说不够深刻,时间一长,腐树长出新芽,遮住了前尘往事。
但他不能忘。
“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这样的事。”
他跳下花坛,步履轻快地走到西装革履的男人面前。
他不清楚一个人类为什么能活这么久,他也根本不想知道。即使他改头换面,他也能一眼认出这个人。
燕舒的质问让他意识到,如果想要彻底终结,就必须从源头解决一切。
他为什么要千辛万苦查森科呢?
那不是他的作风。
他就在这等着,等他出现的那一刻,杀了他,一切就都解决了。
白勾起嘴角,拦住正要进门的人,缓缓地说:“好久不见。”
李仲民表情一瞬间闪过一丝错愕:“你是谁?”
“我是来......取你狗命。”
围着渔山爬了半天,他们终于明白徐素为什么说不要上山。
因为这山——根本上不去!
燕舒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捶腿,看着夫诸不服气地一次次往上爬,刚往前走几步,又会立刻返回原地。
跑上去,跳过去,甚至飞过去都不行。
燕舒:“过来坐这儿歇歇吧。”
夫诸抓起石子用力往前抛,愤愤道:“我就不信上不去这座山!”
“应该是上次渔大宝跑下山后,渔山神又加固了封印,想上去没那么容易。”
“你别在那说风凉话,难道和你一样坐着偷懒就能上山?”
“什么偷懒,我这是在想办法,你就歇一会吧,说不定一会就有妖把咱们带上去了。”
“荒山野岭的连个鸟都没有,鬼才信你。”
夫诸撸起袖子,试着召唤封印内的树木。
枝叶簌簌作响,只有几片落叶飘到他脚边。
他刚要发作,身后响起一道耳熟的声音。
“燕舒?你怎么在这?”
狭窄的山路上,摩托的轰鸣声打破原本的平静,阳光斜照,将她的身影拉的很长。
怀梦跳下摩托,摘掉头盔,表情古怪地看着她:“你不忙着还钱,跑这儿来做什么?”
燕舒扬眉,冲夫诸得意一笑:“看吧,能带我们进山的妖来了。”
“放心,钱肯定还你。我今天来渔山找妖,正愁上不去山,你正好来了。”她起身,摘掉裤脚上沾的苍耳,“不过渔山神不是还悬赏你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怀梦拎着头盔的手一僵,语气不太自然地说:“我......回来看看。”
她视线落在夫诸身上,迅速转移话题:“他就是夫诸?”
夫诸双手插兜,下巴微扬,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燕舒:“对。”
怀梦攥紧头盔,怕她还要问什么,连忙说:“走吧,顺路带你们上去。”
她走在前面,路过一块浸着酒香的地方,疑惑道:“谁倒的酒?”
燕舒想起徐子安手上拎的酒瓶,说:“一个除妖师,来山上祭拜吧,她叫徐素,你认识?”
怀梦冷哼一声,抬脚碾碎和着酒的土:“当然认识,就是没想到她居然还活的好好的。”
她抬手,将燕舒刚才坐过的石头压在上面,把徐素倒的两瓶酒压的严严实实,像是再也不想看见她。
“走吧。”
渔山封了七十二年,期间不是没人打过这座山的主意,但由于渔山神设置的封印,谁上山都像鬼打墙一样,只能在原地打转。
久而久之,它就成了远近闻名的“鬼山”。
但人类不涉足,对它来说反而是恩赐。
茂密的林荫淹没小径,许多小妖怪从枝桠上探头打量他们。
一踏进渔山,耳边只有枝叶比肩接踵的沙沙声,鼻翼间只能闻到草木悠然的芳香。
人类社会里刺鼻的汽油味儿,还有精打细算的算盘声,彻底淹没在铺天盖地的绿意里。
绿意撞进眼底的时候,燕舒才明白渔山神固执己见的封山,到底在守护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妖怪诞生与所处环境密不可分,明山秀水的地方更容易诞生小妖怪。
但人类占领了世界每一个角落,让妖怪能生存的地方越来越少。
谁都心知肚明,共存只是浮在水面的月亮,妖怪终有一天会消亡,所以激进派和守旧派才吵得不可开交。
她不赞成激进派,是因为即使和人类生活在一起,他们也没有适合妖怪生存的环境。
现存的所有妖怪,都是在等死。
而渔山上居然还有这么多小妖。
脾气固执,不可理喻的渔山神,为他们保留了最后一块净土。
夫诸伸了个懒腰,顿时觉得荆紫山没那么好看了。
灌木丛里窜出只小妖怪,直奔向怀梦,她张开手,环住她。
小熙的脸紧紧贴在她怀里,闷声说:“怀梦姐姐,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这儿是我家,我怎么可能不回来?”她也紧紧抱着小熙,记忆一瞬间和七十二年前的渔山接壤,这里什么都没变,少了一些妖,但又多了更多。
“渔山神在哪?”
小熙仰起头:“他在山洞睡觉呢。”
“梦婆婆在哪?”
“梦婆婆在河边,她说今天有贵客上山,我们还不信呢,渔山都几十年没见过别的妖了。”
怀梦脸上滑过一丝苦涩,她放开小熙,转头看向燕舒:“我现在要去办我的事,你要找谁就问小熙吧。”
小熙拉住她的手:“姐姐,你不去看渔山神吗?”
怀梦握了握她的手,最终转身松开:“不用了,我见完梦婆婆就走。”
她摆摆手,几乎迫不及待地离开这里。
小熙眨着眼睛,看向燕舒:“你们是怀梦姐姐的朋友?”
“算是。”
如果债主也算朋友的话。
“你们要找谁?”
“郑有酋。”
小熙皱着眉,整张脸团在一起,她揪了揪头上的叶子,苦恼地说:“我不记得他,不如去问问渔山神吧,他肯定知道。”
燕舒想起那个古怪的老头心里就发怵,但郑有酋至关重要,必须找到他。
她点头,小熙蹦蹦跳跳地领着他们往山顶走。她瞄了眼身量跟她差不多高的夫诸,问道:“你是哪座山的妖?”
夫诸脸涨的通红,低着头不敢看她:“荆紫山的。”
小熙眼睛发亮,纤长的耳朵一抖,拉着他说:“荆紫仙山啊,一定很漂亮吧。”
“还好,没渔山漂亮。”
他梗着脖子,尽量保持他最后一丝镇定。
燕舒新鲜地盯着他看,第一次发现夫诸和小女孩说话还会害羞。
她拉着小熙替他解围,好奇地问:“你认识徐素吗?”
刚才在山下,看怀梦那个表情就知道,她和徐素肯定有故事。
小熙想也没想,直接道:“小素?当然认识呀,她刚才不是还在山下倒酒吗。”她鼻头轻嗅,品着残留的酒味儿,“不过今年的酒确实没往年好。”
小素?
“你和她很熟吗?”
小熙停下脚步,表情奇怪地反问她:“你和怀梦姐姐是朋友,我还以为你知道。”
“知道什么?”
“渔山是因她而封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