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熙拨开茂密的灌木,露出黑漆漆的山洞。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洞口。
一踏进山洞,四周褪去燥热,空荡荡的山洞只听得见暗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小熙轻车熟路地带他们走到山洞最深处,老人仰面躺在草垛上。脸色苍白,皱纹深刻,除了他身上那圈烂树叶,实在看不出他是前不久还和燕舒吵架的渔山神。
他呼吸微弱,每一声咳嗽都像是在喉咙深处挣扎。
渔山神手搭在草垛上,枯瘦而无力,仿佛是风中残叶。
石壁冷硬而寂静,小熙走到草垛边,握住他的手:“渔山神,你看谁来了?”
腐朽的身躯强撑起一丝生气,渔山神闭着眼睛,咳嗽着说:“咳咳,还能有谁?他们一上山,我闭着眼睛都能闻到那股人类味儿。怀梦那臭丫头回来了?还有......燕舒,你还带了个小崽子,咳咳,当我们渔山是旅游景点啊,组着团来!”
他嘴上不饶人的架势没变,但燕舒也很难将眼前形容枯槁的老人,和总是火冒三丈的渔山神联系在一起。
山洞的阴风冷的人心颤,她忍不住问:“你......”
小熙搀着他坐起来,渔山神颤颤巍巍掀起眼皮:“你给我闭嘴,别问些婆婆妈妈的问题,我怎么样你还看不出来?”
不是看不出来,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他眼眶凹陷,干枯的身体缩在枯树叶里,枯黄的叶子卷着边,像他快走到尽头的生命。
“但你不是山神吗?”
所有人的意识里,山神都不会死去。
夫诸别过头,遮住脸上的表情:“山神又不是真的神,怎么可能不会死。”
所有生命从诞生的那一刻起,都有终结之日。
妖怪虽然寿数长,但也有结束的一天。
夫诸:“但你的寿元不应该只有这么短。”
渔山神靠在小熙肩上,胡须翕动。小熙抬手顺着他的气,眼眶有些湿润,但她很快克制住情绪,隐忍道:“因为渔山封了七十二年,一直都是渔山神撑着。”
封山的术法几乎耗尽他所有妖力,他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
渔山神喉咙发出低沉破败的风箱声,他重重地喘了口气:“别哭丧着脸,我还没咽气就在我眼前悼念上了,盼着我走?”
燕舒嗓子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前不久她才接过渔山的单,没想到短短几天,居然就到了生离死别的地步。
当时她还气他固执,但从没想过,固执是他保护渔山最后的方法。
渔大宝为了渔小宝,付出了生命。
她质问渔山神的时候,也从没想到,他为了保护渔山,也付出了一切。
“等我头七再哭......说吧,你来渔山干什么?”
“我想找一个叫郑有酋的笔妖。”
“酋儿?他都跑出去二十多年了,不在山上。”他猛地咳嗽几声,“这帮兔崽子,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又扑了个空,还碰上这么沉重的事情,燕舒脸色不太好看。
洞口突然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几双视线钉在洞口,落在怀梦身上。
怀梦脚步一顿,没想到这么热闹。
渔山神迫不及待地赶人:“去去去,你问完了吧,我要跟她说话。”
没问到郑有酋的下落,燕舒心里有些失落,她一转头,夫诸已经走出去了。她点头告别,连忙追出去。
怀梦几十年没回来,也不客套,随意坐在石凳上:“小熙,你先陪他们在山上逛逛。”
小熙犹豫地看了眼渔山神,她怕她一走,怀梦直接气的他七窍生烟。
渔山神拍拍她:“去吧。”
小熙缓缓放下渔山神,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山洞。
怀梦指尖拂过粗糙的石壁:“看小熙那样子,难道我还能吃了你?”
渔山神重重地哼了一声,没吭声。
“怪不得梦婆婆拽着我东拉西扯半天,原来是你要不行了。”
“她让你来看我?”
“对。”怀梦敲了敲头盔,隔着很远的距离看不清渔山神脸上的表情,“她也不怕我直接给你送走?”
梦婆婆贼的很,不来见他,她就绝不给她织梦。
渔山神叹了口气,他面对谁都能刻薄,唯独见到怀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屠山之后,每个人都背负着深重的痛苦。他决意封山,而怀梦负气出走,发誓要找人类讨回这笔帐。
说到底,他们都各有各的偏激。
一笔笔血债,哪能真的算清?
“你还不回渔山?”
“回来干什么?”
“山里的小妖都很想你......”
“想我?他们知道我是谁吗?”怀梦攥紧拳头,尖锐的话语像刀子一样,一下下扎进彼此心里,“我不想回渔山,因为我一旦回来,就会想起曾经懦弱、无能,只能任人宰割的过去!”
渔山神顿时沉默下来,山洞里只剩下破碎的喘息,伴着岩壁滴落的水声,击溃他们心间最隐秘的痛苦。
渔山长出新的树木,林间生出新的小妖怪,但那都不是过去的渔山,她心里的山,早就随着屠山那一天,葬进火海。
她唯一的目的,就是向那群人复仇。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也都老的不能动弹,你杀他们还有什么意思?”
“谁说我要杀他们?”剥夺一个人的生命太简单,也太便宜他们了。怀梦拨弄着腰间的金算盘,算珠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你不用管我要做什么,总之我肯定会给渔山一个交代。”
“交代?我还能等到那一天吗?”渔山神嘶哑地笑出声,我现在只担心,我死以后,山上这些小妖该怎么办?渔山......经不起第二次屠山了。”
怀梦猛地站起来:“那也是怨你选择封山!因为你太懦弱,只会躲在山里。”
直击人心的质问在山洞里慢慢扩散。
怀梦深吸一口气:“你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我不像你这么懦弱,我会为渔山找到新的出路......而你,一定会看到那一天。”
说完,她转身就走,一如当时离开渔山一样决绝。
空荡荡的孤寂充斥着整个山洞,渔山神攥紧身下的枯草,鼻尖嗅到山雨欲来的气息。
屠山那一日,他连同整座渔山都应该在大火中付之一炬,但他逆天而为,用全部妖力为渔山争取了七十二年生机。
现在妖力耗尽,原本属于渔山的命运......又要降落了。
“原来你们说的郑有酋就是酋儿。”小熙张开手臂,摇摇晃晃走在一根横木上,“他以前确实住在山上,不过已经下山很久了,你们找他做什么?”
燕舒摸着腿根处的骨刃:“我想找他帮我画骨。”
“其他笔妖不行吗?”
“找过,她说我的骨刃比较特别,只有郑有酋能画。”
小熙从横木上跳下来,歪着头看她:“那你现在怎么办?”
人海茫茫里找一只妖,比大海里捞针的几率高不了多少。
燕舒目光坚定:“我不信只有他能画,找不到他,就找别的笔妖。”
小熙若有所思地点头,目光越过燕舒身侧,落在脸色苍白的夫诸身上。
她跑过去,捧起他的脸,撩开碎发,对上他隐忍的视线:“你怎么了?”
夫诸紧咬着唇,战栗感顺着血液蔓延向四肢百骸,他抓住小熙手臂,从牙缝里挤出一行字:“快走......洪水要来了。”
下一秒,一道刺眼的闪电划破天际,紧接着雷声隆隆,洪水像脱缰的野马,从不知名的地方漫上来,瞬间淹没山脚。
离开荆紫山太久,他几乎要忘记他兆水的本能。
每年汛期,他都能提前感知到洪水来临,这次太突然,他感觉到的一瞬间,洪水已经降临了。
洪流冲毁房屋、道路,山下的一切都在洪水冲击下瞬间崩塌。
洪水涌出的一刹那,燕舒立刻提起夫诸和小熙向山顶赶去。
小熙连忙抬手,树木探长枝叶,紧密连结在一起,抵挡住汹涌的洪水。她大声呼唤藏在林间的小妖:“快往山顶跑!”
怀梦察觉到不对劲,立刻折返,扔下头盔,扛起渔山神往外跑。
渔山神颠的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刚要开口,怀梦先一步堵上他的嘴:“你要是不想水漫山洞,变成条死鱼,就给我闭嘴。”
她顺手薅起洞口的几只小妖,往山顶上奔去。
燕舒把他们放下,山顶挤满了还没化形小妖。
洪水一泻千里,肆虐着摧毁一切。
虽然现在是汛期,但也不应该有这么大的洪水。
何况它来的太突然,毫无征兆。
怀梦让渔山神倚在树下,走到燕舒身边:“怎么回事?”
“不知道,突然发了洪水。”
怀梦:“渔山不应该发这么大的水。”
夫诸捂着头,头痛欲裂道:“是有人故意做的。”
此话一出,几双眼睛齐刷刷黏在他身上。
“我能感应到洪水的前兆,但这场山洪太突然了,我事先没有任何感应......只能是有人故意引发这场山洪。”
燕舒眉头紧皱,渔山封了这么多年,极少有妖下山,谁会想对渔山动手?
怀梦冷笑一声:“火烧不行,就用水淹,我早晚把这些人......”
燕舒安抚她:“应该不是人类做的,他们弄不出这么严重的山洪。”
“他们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你没有记忆,不记得人类的嘴脸。”怀梦睨着她,“但我记得!他们现在能若无其事的活着,是因为他们故意遗忘我们的存在。”
人和妖的血海深仇,怎么能因为时间淡去。
仇恨,不会因为加害者遗忘而消失。
燕舒怔怔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是忘了一切,所以没资格劝慰她。
小熙站在树梢上,向山下眺望,她连忙叫他们向下看:“不管是谁做的......我们必须赶快阻止这场山洪!”
呼啸的洪水裹挟着折断的树干,横冲直撞地冲进市区。
燕舒:“快救人!”
她抬腿往山下跑去,夫诸捂着头,脚步迟疑。
燕舒转头看着山顶茫然的群妖:“你们不去?”
夫诸攥紧衣角,他虽然没经历过屠山,但对人类也没什么好感。何况他的职责仅限于兆水,每年死在洪水里的人不计其数,他没有义务救他们。
小熙跳下树梢,向山下跑。
怀梦抬手拦住她:“你要去救人?”
“我......”
“你忘了他们当初对渔山做过什么吗?”她厉声打断,目光阴沉地扫过每一只妖,“渔山的妖,都不许下山救人!”
燕舒没时间等他们犹豫,立刻转身下山。
太阳高高挂在天上,闷雷接连不断炸响天边,万里无云的蓝天和浑浊的洪水形成鲜明对比。
突如其来的洪水让所有人措手不及,没等反应过来,洪水已经载着死亡的狞笑迅速逼近,水渐渐窜上来,放肆地舔舐人类的恐惧。
燕舒踏着露出水面的阳台,湍急的洪水卷着拼命呼救的人,水已经淹到了胸口。一些回过神的人开始自救,但还有更多人困在水里。
“救命!救命——”
燕舒立刻跳进水里,游向挣扎的女人。溺水的人用尽全身力气攀附着她,燕舒用力托起她,放在车顶,转身寻找其他遇难的人。
夫诸攥紧拳头,燕舒离得太远,几乎感受不到琨瑜的存在。
他忍不住想,徐子安和那个老太婆也下面,他们会不会有事?
还没等想清楚,他一只脚已经迈了出去。
怀梦的视线嗖一下钉在他身上:“你要下去救人?”
她的语气让夫诸很不爽,他想干嘛还用她管?
回过神来,他另一只脚也踏了出去。
“琨瑜还在她身上,我得看着她,不能把我的玉弄丢。”
他撂下一句话,不知是为了说服怀梦,还是为了说给自己听。
燕舒抹了把脸,汹涌的洪水让视线摇晃起来,遇险的人太多,她也分身乏术。
耳边尖利的哭喊声愈发遥远,她抬起沉重的手臂,游向声音来源处。
面前突然又掀起一阵巨浪,裹挟着山上冲下来的横木,横冲直撞地奔向在水中呼救的几个人。
燕舒拼命向前游,抽出骨刃劈断树木,分开的树干顺着水流撞破墙壁。
千钧一发之际,救援队伍迅速赶来,毫不犹豫地跳进汹涌的洪流中。
救援人员奋力划着橡皮艇,穿梭在洪流里,寻找被困居民。
燕舒终于松了一口气,靠着木桩,缓解压抑的胸口。
突然,耳边又响起一阵尖锐的求救声。
她连忙循着声音赶过去,男孩满脸鲜血,拼命扑打水面,大声呼救。
燕舒向前游,头顶突然掉落一张巨大的广告牌,猛地砸在男孩身侧。
眼前溅起巨大的水花,男孩被沉重的广告牌压进水底,燕舒下意识想去救他。但扬起的水落在身上,猛烈又粘腻的水滴,像一簇骤然落下的暴雨。
她的手脚一瞬间僵硬,涌起的水花很快将她吞没。
洪水像密不透风的牢笼,无情地扼住喉咙,她眼睁睁看着世界远去,任由湍急的水流裹挟。
口鼻冒出一连串细碎的气泡,她的头猛地撞上一面墙,鲜血涌出来,她模糊地尝到洪水苦涩的铁锈味。
意识渐渐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气泡消失的一瞬间,骨刃在水中猛地亮起光,手腕的琨瑜浸透血水,遥遥呼应着潜藏的力量。
夫诸站在楼顶,四下张望一片混乱的景象。
他循着琨瑜的气息赶到这,现在却感受不到它一丝气息。
他心底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他冲下面大喊:“燕舒!你在哪!”
回应他的,只有湍急的水流声。
森科门前,掐着李仲民脖子的手一顿,刺骨的疼痛像一柄利刃贯穿心脏。
白榆恍惚地抬起头,四周聚满了围观的人,他不在乎被人发现,只想立刻杀了手里的人。
但此刻,不可抗拒的疼痛让他松开手。
几个人冲上来架起他,远离李仲民。
白榆视线有些模糊,却又清晰地看到他嘴角的那抹笑。
他难以维持一贯冷静的表情,咬紧牙关,唇角咬出鲜血。
嘈杂的声音渐渐远去,意识像是脱离了身体。
他“看着”自己,被匆匆赶来的警察压在地面上,紧接着澎湃的力量涌入四肢百骸,每一个细胞都呼唤着想要挣脱。
他清晰地察觉到身上的变化,四肢逐渐退化,覆盖上雪白的毛发,露出纤长的耳朵。
周围的人群高举手机,哗然远离,连按在他身上的手也在颤抖。
他身下的影子缓缓涌动,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抓住他的脖子,将他拖进黑暗里。
他的身影顿时消失在原地,或者说——狐狸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