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舒从没见过王昭,对他的了解仅限于和洛水闲谈的只言片语。
墙面贴着他们的合照,她一张张合影看过去,照片里的洛水笑容灿烂,王昭带着黑框眼镜,表情含蓄,手却紧紧搂着她。
燕舒:“他怎么发现的?”
洛水声音艰涩:“我也不清楚,最近他睡不安稳,晚上做梦嘴里念叨妖怪什么的,所以我才觉得他发现了。”
那就奇怪了,洛水虽然大大咧咧,但在感情的事上一向很小心,王昭怎么会突然察觉她是妖?
墙上照片大多都是他们的合照,燕舒又问:“怎么都是你俩的合照,没有其他朋友的?”
“他是个工作狂,跟朋友来往比较少,偶尔有空都是陪我出去玩。”
“那怎么也没有他父母的合照?”
洛水一时也回答不上,他们在一起八年,好像确实从没听他提起父母。
“我跟他说我是孤儿,他可能怕提起父母我伤心吧。”
燕舒视线又落在一张合照上,这张和其他风景照不同,照片上的人西装革履,王昭站在第二排。
而站在第一排的人是——丁颖。
燕舒瞳孔一缩,仔细盯着丁颖手上的圆形奖牌,奖牌上的字模糊不清,但燕舒知道它——优秀团队奖。
王昭和丁颖在一家公司?这么巧?
她指着这张照片:“这是他们公司合照?”
洛水凑上去辨认了好一会,不确定地说:“对,好像是上个月他们项目得了奖。”
“六月五号?”
洛水翻出聊天记录,哑然道:“还真是六月五号,你怎么知道?”
她眉头一挑,故弄玄虚地说:“当然是掐指算出来的。”
她又转过头去看合照,丁颖身边站了个高大的男性,阴影遮住五官,燕舒用指尖擦了擦阴影的位置,还是看不清这个人,但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她指着这个人问:“他是谁?”
“我不认识他们公司的人,站第一排......应该是哪个主管吧?”
燕舒掌心按在照片上,垂眸感受了片刻。
照片的气息太杂,感受不到什么。
“有原图吗?发给我一份。”
“哦,好。”
燕舒点开原图,男人脸上还是罩着一团阴影,她皱着眉,想不通谁家公司合照会照成这样。
“他在森科工作?”
“你怎么连这个也知道?”提起王昭的工作,洛水脸上露着自豪的表情,“最近很火的有妖玩过吗,他就在忙这个。”
装聋作哑玩了半天的夫诸瞬间捕捉到关键词,他猛地冲到她面前,眼冒精光:“你说什么,他是有妖策划?”
洛水抵住他额头,仰头躲开:“算是吧......你要干嘛!”
夫诸夹着嗓子恳求道:“让策划改改奖励点,我快肝不动了!”
燕舒讪笑着拉开他,很难相信他不久前才从深山老林里出来。
洛水一看见他就想起熏池那张臭脸:“你能玩明白?”
夫诸斜眼看她,不屑道:“它是以宣庆年为背景的设定,我比你们玩的都明白。你那时候还不知道在哪个水坑里舔毛吧?”
洛水抓狂:“你这头死鹿,荆紫山的妖果然都一样讨厌!”
燕舒捂着头直叹气,大声制止他们:“停停停,别吵了!洛水,你找一个王昭最近摸过的东西。”
“你要看他记忆?”
“对,得先知道他为什么怀疑你是妖。”燕舒抬眼看她,“怎么,你怕你他有什么秘密让我知道?”
“当然没有。”洛水果断道,指着桌上印着粉色小羊的马克杯,“他的杯子。”
燕舒一手握住杯,暗暗催动琨瑜,在心底默念:天河穹尽,溯。
再睁开眼,夫诸果然跟在她身边。
“啊啊啊,我正玩到关键地方,怎么又跟你进来了!”
燕舒瞟见不断闪烁的琨瑜:“估计时因为琨瑜和你相连,所以把你也扯进来了。”
她划破指尖,熟练地在他手腕上画好纹路。
眼前不断划过发亮的光点,像拖着尾巴的彗星。
燕舒眉头越皱越紧,回溯一般会定位物主最深刻的记忆,眼前为什么有这么多记忆节点。
王昭脑子这么乱吗?
她随手抓住一团光点,叮嘱夫诸:“抓紧我。”
夫诸瞟了眼她飘动的衣摆,轻轻揪住一角。
光芒褪去,炽热的阳光霎时间笼罩全身,鼻间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燕舒睁开眼,她和夫诸并肩坐在大厅长椅上,人们行色匆匆,面色凝重,谁也没注意到突然多出来两个人。
左侧是排着长队的挂号台,老人从口袋里掏出撺的发皱的纸币,身后的人低着头,表情各异。来往的人群嘈杂又静默,有人沉默着一头扎进挂号台,也有人拿着病例泣不成声。
一窗之外是明媚的阳光,一窗之内是生离死别。
夫诸:“这是哪?”
“医院。”怕他理不解,她又补充道,“定人生死的地方。”
燕舒的目光逐一掠过人群,在导诊台发现了眼熟的身影。她没亲眼见过王昭,只能凭那几张照片辨认。
他侧过身,燕舒立刻带夫诸跟上去。侧脸虽然很青涩,但她确定那就是王昭。
他穿着洗的有些发白的校服,提着篮水果,逆着人群向住院部走去。
和照片上意气风发的人不同,眼前的王昭沉默、内敛,好像丢进人群就会立刻消失。
越靠近住院部越安静。
燕舒和夫诸默默跟在他身后,上了二楼,停在一间病房门前。
靠门的病床围了一圈人,见王昭走进去,都猛地抬起头,双眼猩红地看着他。
王昭背对着门,燕舒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到果篮“砰”一声坠在地上,水果散落一地。中年女人冲上来揪住他衣领,声嘶力竭地质问他:“你为什么不来看他!现在来还有什么用!”
王昭任由她发泄情绪,默默解释:“大姑,我昨天高考。”
女人脸上划过错愕的神色,但很快又凝聚起怒火,恶狠狠地说:“你能考上什么好学校!你爸没了,你就跟你妈过清静日子去吧,白眼狼!”
说着,女人把他推搡出病房,只剩下几个亲戚讨论他父亲后事。
燕舒侧身站在走廊上,王昭静静立在墙角,扯出一片落寞的身影。燕舒眼神微动,她没看错的话,王昭眼中似乎没有一点悲伤。
夫诸问:“他父亲去世了?”
“嗯。”
“他为什么没哭?”夫诸疑惑地问,以往他在山上见到出殡的队伍,扶棺的人恨不得把山哭倒。
“哭不是唯一的悲伤,沉默也不是不在乎。”
直面死亡的时候,人们往往很难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她也很难把眼前沉默的王昭和洛水口中温柔体贴的他联系到一起。
话音一落,墙壁陡然褪色,空间横纵分裂。猎猎风声呼啸而过,再睁眼,他们已置身于酒气弥漫的聚会。
她连忙拉着夫诸躲在绿植后面。
按理说回溯只会选择最深刻的记忆,本以为结束了,怎么又到另一个场景?
几个西装革履的人结伴走进来,燕舒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猛地反应过来,眼前就是六月五号,他们拍合照的那天。
她透过绿植的缝隙,打量着在场的人,王昭站在丁颖身侧,丁颖正举着酒杯跟一个脑袋罩着阴影的人畅谈。
等等,阴影!
回溯是重现物主的记忆,这么重要的人,王昭不可能记不住,怎么还是一团模糊?
燕舒视线凝重的盯着那个五官模糊,看不见脸的人,隔着绿植,他和她几乎是面对面的距离,但她无法确定他到底是人是妖。
她压低声音说:“你有没有办法试探一下那个看不见脸的人。”
“我试试。”
夫诸指尖搭在叶片上,闭上双眼,高谈阔论间,酒杯漾起微不可见的波纹。
过了片刻,他放下手,摇摇头:“什么都感觉不到。”
连夫诸都试探不出来,难道他是妖?燕舒想不出原因,只能先把注意力放在王昭身上,仔细听他们的对话。
李仲民晃晃酒杯,视线扫过门口的绿植,眼中醉意褪下去一瞬,两团酡红又很快浮上脸颊:“丁主管,多亏了你啊,有妖才进展的这么顺利。”
丁颖双眼迷茫,口齿还算清晰地说:“李总过誉了,还是您的功劳,大家忙活了这么久,总算没白辛苦。”
“诶,你是人生赢家啊。”李仲民又给她倒了一杯,酒水颤颤巍巍溢满杯子,顺着杯壁流了下去,透着点颓靡的光晕,“听说你女儿是在豫大读书吧,读的什么?法学?豫大的法学好啊,小姑娘以后更有出息!”
丁颖苦笑道:“好什么啊,她叛逆着呢,我劝她考研也不听,整天和我作对。您说现在不读研,毕业上哪找工作?”
“你这话说对了,孩子还小,这个年纪正是迷茫的时候。咱们当家长的就得帮他们选好未来的出路,不能让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再说了,你这么辛苦工作不就是为了她吗,还能害她不成!千万别妥协,她就该听你的。”
酒精蒸腾着混乱的脑子,丁颖举着杯,目光坚定地说:“对,她这么小年纪懂什么?我是真为了她好,我是真......”
李仲民轻轻搭上她的肩膀,凑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做的没错,孩子不听话,是不是在外面结交了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好好和她谈谈,她总会听你的。”
“对......一定是,我早就不让她给那些乱七八糟的笔友写信,我......”丁颖捂着嘴,难受的弯下腰。
李仲民关心道:“丁主管怎么了?喝多了?小刘,快,扶她去休息,喝点解酒的东西。”
小刘扶着丁颖走出去,但觥筹交错的聚会还没结束。
李仲民重新端起杯酒,走到王昭身边:“王昭,你最近工作也不错啊,很有干劲。”
王昭眼中划过一抹诧异,没想到他会主动找他说话,但他又不会说什么场面话,只好附和地应了几句。
“这么年轻,结婚了吗?”
“还没。”
“你这性子太沉闷了,工作是挺稳重,但哪个女孩能受得了。”
洛水能。
王昭在默默心里回答,一想到她,眉眼又温柔了许多。
“哟,看你这表情,有女朋友了?”
王昭点头。
“那你抓紧啊,什么时候能喝上喜酒?”
“还早着呢。”
李仲民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干,你这么年轻,晋升的机会还多着呢。”
王昭不知想到什么,神色一暗,勉强笑道:“好,我肯定不辜负李总期待。”
李仲民遥遥冲绿植方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夫诸一怔:“燕舒,你有没有觉得,他看到我们了?”
燕舒的注意力都在王昭身上,听到夫诸的话,又看向他,但他脸上还是一团模糊,看不出任何情绪。
相比之下,她更在意这个聚会为什么让王昭印象这么深刻。
而且无脸男对丁颖说的话太过怂动。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丁颖和王昭都很尊敬他,他在公司地位应该不低。他这种人,不会无缘无故随口一说。
异样的熟悉感一直盘旋在她心头,燕舒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这么多疑点摆在她面前,但她还理不清这些事情的头绪。
绿植突然枯萎,画面再次转换,和煦的微风拂过耳畔,眼前豁然一亮,她和夫诸落在湖畔边上。
垂柳迎着风肆意舒展,落日渲染了整片天空,碧波湖水倒映着热烈的余晖,目之所倚都是通透的橙色。
夫诸眼睛一亮,忍不住触摸这轮将要落下的炙热。落日布满天空,仿佛伸出手就能触摸到铺天的橙色。
“没看过这样的落日?”。
夫诸怔怔点头:“山上没有这样的落日。”
山涧虽然也有落日,但没有这么宽阔,像是黄昏写给水天的信,附载着辽远的余晖。
但第一次见这样的落日,居然是通过另一个人的记忆。
“有机会带你去海边看落日。”燕舒伸手,覆在太阳上,好像抓住了整个落日,“层层叠叠的海水推着落日下坠,那样的美景,一辈子都不会忘。”
夫诸的思绪随着她的描述沉浮,眼中露出点渴求的神色,但还是扭过头说:“今天的落日就很好看,我才不稀罕去什么海边。”
“这是王昭回忆,又不是你的,记忆还是属于自己的才深刻。”
夫诸对上她的视线,迎面的湖水映着她亮晶晶的双眼,他甚至能看清她眼中的自己。夫诸瞬间感觉脸热了起来,赶紧扭过头看着浩浩江面,别扭的问:“王昭呢?”
燕舒下巴一扬,示意他往远处看。
夫诸往远处眺望,一个小黑点正快速向岸边移动。
“那是......洛水?”
洛水划船不用桨,无风自动,还划的飞快,眨眼间就到了近岸处。她撑伞站在船头,气派的好像整条江都是她的。
燕舒捂着脸,拉着夫诸躲到树后。
“她还挺有雅兴。”
燕舒没眼看:“她就这么点爱好。”
她探头去看,终于在另一棵树下看见王昭的身影。
“要是没猜错,这应该是他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
夫诸扯扯嘴角:“还挺诗情画意。”
不过王昭站的离岸边挺远,洛水还在江面游荡,他们怎么对上眼的?
正想着,几个穿着制服的男子冲到岸边呼喊:“姑娘!你快过来,江面不许划船!”
“你小心点,别摔下去!”
“小心!别站船头!”
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响彻岸边,洛水听到声音,加快速度,眨眼间就划到岸边。
这番动作又给几个大爷吓得够呛,呼天抢地地上去扶住她。
“小姑娘你胆子真大,一个人就敢在江面上划船。”
另一个人打量着小木船,惊讶道:“这船没桨,你怎么划这么快?”
洛水耐着性子解释:“你们看错了,我刚才离岸边挺近的。”
“看错了?”那人有些不敢置信,“那也小心点,这片江不许划船,江水深,划的太远船翻了怎么办?”
洛水连连点头。
“那这船?”
“我先放在这儿可以吗,一会儿找人来拖。”
大爷看船没桨,别人应该也划不走,破例点头答应了。
洛水目送他们走远,终于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埋怨人类事多,以前哪个水面都任她逛,从来没有不许划船的说法。
怎么现在规矩这么多?
她在心里念念叨叨,倒也没为难这几个人。
现在岸边人多,她不能直接带走,只能等晚上没人了再收。
洛水撑起伞,提着裙子往岸上走。
落日在她身后燃尽了余晖,铺天盖地的暖色收缩成独属于她一人的背景,像是太阳赋予她独特的光辉。微风拂起裙摆,洛水的眉眼像江面一样旖旎。
江面上突然起了一阵大风,洛水一不留神,手上的伞被风卷了出去。她下意识想跳起来追,余光瞥见路边行人,只好认命迈开两条腿。
伞飘飘悠悠落在王昭脚下,他弯腰,捡起伞,合上伞面的瞬间,洛水恰好跑到他面前。
夕阳彻底落了下去,只留给行人一点模糊的影子。洛水喘着气,双眸明亮,发丝胡乱贴在脸上。
柳枝在王昭衬衫上投出一点细碎的光影,额头碎发微微拂动,露出一双温柔清澈的眼睛。他将伞递给她,声音疏朗:“你的伞?”
洛水喉头微动,娇柔的嗓音一泻千里:“是,是我的,谢谢。”
王昭眼中染上点笑意,他都看见她驾船那副恣意洒脱的样子了,驰骋江面的时候比太阳还热烈。
洛水见他嘴角的笑意,脸腾的一下红了,支吾着想解释,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翻江倒海想了半天,只吐出一句:“我能加你联系方式吗?”
说完她就想一巴掌拍死自己,王昭也愣了一下,很快拿出手机:“当然可以。”
黄昏滋生爱意,一点模糊不清的情绪在他们心底飞快生长。
燕舒和夫诸躲在树后看的津津有味。
夫诸的脸也红彤彤的:“原来洛水这么直接?”
“那当然,她从来都是直球追爱。没想到王昭这小子看着蔫蔫的,答应的还挺快。”燕舒低头就看到个大红脸,打趣道:“你害羞了?”
夫诸捂着脸,声音闷闷的:“是夕阳太红了。”
燕舒瞟了眼早不知道落到哪去的太阳,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夕阳确实太红了,红了三颗怦怦跳的心。